“看罢这封书信我才知道,原来当日父亲硬要逼我离开,是因为吐蕃国向他索要人质,他不得已才先将我送走,以免我落入蕃人手中;而他更是对我寄予厚望,盼我在东土学成本领,将来能带领族众摆脱被两强压迫的悲惨境遇。”
“尹帮主见我陷入沉思,便开口说道:‘你父亲之忧虑,见于笔端。可是天下何其广大,我们飞龙帮不过是陇右小帮,浅水难藏蛟龙。执宜,你肩负重任,该去个更好的地方。’我懵懂地问:‘去哪里?’他沉思片刻说:‘待我写几封信再说。’”
“又过了一段时间,尹帮主收到一封回信,他看罢信件,显得十分高兴。又过两天,从部族里来了四个人,其中三个是父亲最为亲信的青年侍卫,还有一个却是我四岁的妹妹玉露。”
“尹帮主将我们叫在一处,对我说:‘执宜,你在飞龙帮待得够久了,现在应该去另一个地方。这地方叫做琅琊剑派,它远在千里之外,淮水之南。但那是华夏武林的翘楚,不论武学造诣,抑或江湖地位,都远在飞龙帮之上。’”
“我知道我的使命,没有推脱,只是问道:‘他们也都要去么?还有我妹妹,她才四岁啊。’”
“尹帮主点头说:‘你们都要去,这是你父亲的意思。一个部族复兴的火种,不能只有一颗。’”
“于是你们来到了琅琊山。”陈长空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一幕,不由地接话道,“掌门早就收到了尹帮主的来信,也是在他的主持下,剑派收录了你们五人。只不过你们四个青年男子都拜在我玄元堂中,玉露那时候尚是幼童,无法拜师学艺,便由执事长老选派人手抚养,后来才拜在易师弟门下。”
朱邪玉露忽然问道:“阿兄,这些内情,你为什么从来不说?时至今日,我一直只当我们是暂时借住在琅琊剑派,长大了才会回到西域。我竟从来不知道部族的困苦,不知道爹爹对我们有这样深的期望……”说着说着,她咬住了细嫩的嘴唇,眼角溢出泪来,显得既是悔恨,又是不甘。
易飞廉慈爱地看着她:“你那时候年岁太小,有的事不明白,有的事记不得。我有数次想将事情的始末告知于你,但执宜却拦着不让。他说这部族兴亡的大事,该是男儿背负的责任,岂能将重担落在女子肩上?”
说着,他却又叹了口气,不无懊悔地道:“哎,因此我虽明知你贪玩,却也不大管教……如今你连自保的技艺都没有学到手,这实在是我的过错。”
朱邪执宜摇头道:“不,师叔,这不能怪你。我对舍妹貌似严厉,其实内心深处,也是宠爱多于管束。归根结底,我实在也不愿将她卷入此事,这不是她该有的生活。”
朱邪玉露饮泣不语,众人一时默然。
赵云旗见她悲伤,心中也有些怏怏不乐,但众人在侧,安慰的话一时也说不出口,只好转移话题问道:“执宜师兄,既然十几年前沙陀族的情势已经十分危险,怎么你们还在剑派中待了十几年,却没有回去?为何到了现在,又忽然有密信传来?”
朱邪执宜叹了口气,徐徐道:“十二年前,当我们到达琅琊剑派之时,部族的生活已经十分窘迫。那时吐蕃国仍然穷兵黩武,不断压榨我族,部族从极盛之时的四万余人锐减至两万人,青壮年男子不满六千。”
“十一年前,我从飞龙帮辗转获得信函,得知我父亲正在准备起事,便打算回到族中。不料没过多久,吐蕃老国主病逝,朝中势力因争权而陷入混乱,一时无暇他顾,我们族人的日子反而一天天好过起来。于是我们几人便又留在剑派,这一留便是十一年。”
“这十一年来,吐蕃、回鹘两国均有国主更迭,但攻守之势已经逆转。吐蕃现任国主赤德松赞赞普执政较为保守,不似前几任那么喜欢用兵;而回鹘保义可汗却野心勃勃,他登基以来,西战南征,攻陷了凉州、龟兹等地。我沙陀族聚居之地原属吐蕃国内,也因此变为前线。赤德松赞赞普疑心我族会和回鹘人勾结,便动念要将我部族向吐蕃国腹地迁徙,我父亲因此写了这封书信。”
岳穆清不解道:“部族若是内迁,便可远离战乱,按理该是好事,为何令尊却如此焦虑,以至于要送出一封紧急密信?”
朱邪执宜道:“穆清师弟,你有所不知。吐蕃国腹地为高原苦寒之地,那里六畜不兴,五谷不生,气候风土远异于中土。蕃人在彼处世代蕃息,自有其生存之道,可是我沙陀族并不适应彼处风土,本来族内人丁便不旺盛,这一迁徙,岂不是自投死路?”
他越说越怒,击桌高声道:“我沙陀世为唐臣,不幸陷污已久,今若走萧关自归,不愈于绝种乎?”
众人听他说得激昂,皆为沙陀族的曲折命运而深感同情,不自禁地捏住了双拳。岳穆清问:“执宜师兄,那你打算怎么办?”
朱邪执宜看了两位堂主一眼,沉声道:“今日掌门在木兰亭召见我,正是为了此事。”
岳穆清听了,知道自己先前将谷听潮想得狭隘了,不禁脸上发烫。
赵云旗却问:“执宜师兄,此事于你们部族固然十分重要,但掌门他又是提前结束比剑之会,又是单独召见师兄,如此大动干戈,难道此事和我们琅琊剑派也有什么关系吗?”
易飞廉道:“云旗,掌门他老人家的眼光胸襟,绝非寻常江湖人士可比。下午他与执宜商讨时,也将我和陈师兄一并叫去。他所发的一番宏论,我等都受益匪浅。”
“不错。”陈长空接话道,“他老人家说,大唐东有渤海靺鞨,南有南诏,西有吐蕃,北有回鹘,其中渤海与南诏只是附庸之国,真正的对手,乃是吐蕃与回鹘。”
“昔年回鹘与我国曾有甥舅之亲,于是两者联手,方能将吐蕃困于一隅。可惜二十年来吐蕃愈强而回鹘愈弱,我国又无暇西顾,于是昔日的均势被颠覆。”
“如今回鹘保义可汗有卷土重来之势,竟能反扑吐蕃。但均势未就,已露不臣之心,将来西域局势如何,实难定论。”
“沙陀多年来为西域两强所驱使,如此左右摇摆,劳师困顿,何日可以脱出樊笼?何如率众东迁,归于大唐,此后与我大唐西北振武、天德、朔方等军互为犄角、遥相呼应,难道不是一条自全之道么?”
岳穆清听得似懂非懂,赵云旗却拍手道:“掌门师公说得有理!我大唐西北边陲,也是戈壁草原,与沙陀族故地风貌相似,而且愈加靠近长安,中原物资可以抵达,部族生活便有着落。而我大唐边军多年来抵抗外敌,正缺帮手,执宜师兄若能带领部族东归,与他们同仇敌忾,互为奥援,可不比被吐蕃、回鹘反复驱使强得多了?”
朱邪执宜目光坚定,决然道:“不错,掌门一席教诲,比执宜多年来所思所想,更加透彻。执宜已经下定决心,立刻出发返回族中,劝说我父亲率众东归,从此跳出这朝秦暮楚的怪圈!”
朱邪玉露听到此处,忽然拭去脸上泪水,大声道:“阿兄,我和你一起回去。”
朱邪执宜断然道:“不行,此去山高路远不说,此后率众东归,只怕必会惹怒吐蕃,到时候吐蕃大军来袭,还不知有多危险!”
朱邪玉露怒道:“你不怕危险,我也不怕!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为什么还是什么都不让我做?”
朱邪执宜单掌一立,示意她不必多说,转而朝众人团团一揖道:“今日执宜特来青云堂,除了向舍妹说清此事因由,并与诸位告别之外,也是想将舍妹托付给诸位。”
“易师叔,你对舍妹管教之恩,执宜铭记在心,只盼将来能够报答。云旗、穆清两位师弟,你们与舍妹最是要好,往后她若有遇到艰险之时,还望两位不吝援手。执宜此去若是顺利,将来部族能够安定下来,便会尽早前来,接回舍妹。”他说到后来,极为动情,眼圈已然红了。
朱邪玉露的眼泪又刷刷流下:“不行,我要和你回去,我要和你回去!爹爹和你在那里受苦,我在这里做什么?你们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我可怎么办啊?……”
赵云旗忽道:“执宜兄,玉露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危着想,你非要将她留在剑派,她又岂能安心?师伯、师父,我倒是有个想法,沙陀部族想要东归,这事于我大唐也是大有裨益,既然如此,我们琅琊剑派岂能作壁上观?不如我们玄元堂、青云堂,多派些人手,和执宜师兄他们一起回去,到时候多几把剑,成事也便更容易些,不是么?我先表个态,我去!”
他将手高高举起,朱玉露瞧着他,破涕为笑。
岳穆清忙道:“我也去。”他一时竟忘了,自己其实正和朱邪执宜竞争着入阁的资格。
易飞廉看了看陈长空,后者叹息摇头道:“不行。其实你们师父和我,今日在木兰亭便已如此表态。可惜掌门他老人家说,执宜和他的沙陀同伴们可以回去,但玄元、青云两堂的其余人等,一个也不许走。”
赵云旗一脸愕然:“为什么?”
易飞廉道:“掌门他老人家自有用意,咱们也不好揣度。”岳穆清觉得他目光闪烁,似乎心中藏事,却也不好直言相询。
朱邪执宜却道:“师父,师叔,你们的好意,执宜心领,但此事确实与琅琊剑派无涉,若牵连太多师兄弟在内,到时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执宜可怎么对得起诸位师长?更何况掌门说将会修书崆峒派与飞龙帮,请他们相机协助,有此一诺,沙陀族足感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