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医生顿了顿,收回了本想说的话,他注视了贺铮一会,竟是建议道:“贺队长,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是你或许也想聊聊?”
贺铮拒绝了:“不必了,医生,请直说吧,想和我说什么,是苏舟那边……没什么效果吗?”
医生苦笑了起来,翻手竟拿出一张支票:“贺先生,这是这八个多月来您……或是苏先生所付费用的一半,我学艺不精,无法帮到你们什么,实在是受之有愧。”
贺铮看着那张被推倒自己面前的支票,又把支票推了回去:“不必了,医生,我知道苏舟他在拒绝交流,其实………抱歉,我本来就不认为心理咨询会有用,但是这大半年来的精力与时间也不是白费的,请您拿回去吧。”
医生摇了摇头:“请收下吧,贺先生,这只是一半,也不是全部,够我的时间费与精力费了。我……我是你的球迷,我的两个孩子都是苏舟的球迷,我真的很想帮到你们,但是我无法做到,真的非常抱歉,这钱我收得不安心,请你拿回去吧。”
贺铮没有动。
室内陷入沉默。
贺铮忽然开口:“不是我太悲观………医生,关于苏舟,你认为他有问题吗?”
医生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肯定是有问题的,可……可他控制得很好。”
贺铮看向医生。
医生解释道:“就是字面意思……他控制的太好了,如果不是我在最开始就以苏舟有心理问题为前提去与他交谈,我不会认为他有任何问题………而且,即使我在最初就做出了这样的前提判断,也是在几次交谈后,才渐渐摸到了、也确定了他是在控制自己的这个事实,我曾险些被他骗过去,而你,贺队长,既然你们选择了我作为心理咨询师,那么肯定也是知道、并且相信了我过往的履历与实绩………只能说不愧是世界冠军吗?他实在是……”
贺铮倒是笑了一声:“是,他一直都是这么厉害。”
然后房内又陷入了无声的死寂。
半晌,这次由医生首先开口:“贺队……不,贺先生,你接下来想要怎么做?”
贺铮几乎想不出他还能怎么做了。
“医生,请问你有什么建议吗?”
医生叹了声气:“是我学艺不精,实在是无能为力,而且身为一名职业运动员,本应开的一些辅助性药物,也根本不能让他吃………或许其他人能比我做得更好?”
不,贺铮心知肚明,这并不是心理医生是否优秀的问题,而是
“……可是,”医生这么说,“如果苏舟本人一直是这种态度,病人本身就拒绝治疗的话,即使是再优秀的医生与技术,也……”
医生没有将话说完,但是贺铮知道他的意思。
“……那么,”贺铮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医生,以你的经验来看,苏舟会不会……会不会……最糟的结果,您觉得是什么呢?”
医生犹豫了一下,放轻了声音说:“人的心态本就是很微妙的、上下浮动极大的,说不定哪一天,苏舟自己就能想开了呢?最差………最差与最好总是相对应的,贺队长,并不是我危险耸听,由于你才是最了解苏舟的那个人,此刻浮现在你脑中的那些最差,都有可能成为现实,也都有可能只是一闪即逝的空想………很抱歉,贺先生,八个月了,我连苏舟究竟在执着什么也不知道,实在是万分抱歉。”
…
……
心理咨询当然是没用的,苏舟知道这个,贺铮也知道这个,其他的几位知情人也都知道这个。
可是,知道归知道,还能怎么样呢?
除了这少数的几位知情人,已经不会有人把目光放在“苏舟是否出问题”这件事情上了,年终巡回赛时的险些昏倒与苏舟消失的那半年早已成为了仅属于过去的浮光掠影,这个时代是如此的忙碌又富有机遇,人们总是会更多的关注自己,然后将目光放向遥远的未来他日。
就连奥古斯特也在几年后对贺铮说:“我的朋友,你还在担心你的小朋友吗?”
贺铮没回话。
这些年来,奥古斯特更为担忧的那个对象,已经从苏舟变成了贺铮。
“贺铮,”他发音标准地叫着中国友人的名字,“都已经过去快五年了,苏舟都已经二十九岁了,你今年也即将退役了,你……”
“可是这不是真实。”
贺铮打断了对方:“奥古斯特,这不是真实的,对于所有人来说这五年都是正常的五年,是真实又平淡的正确的五年,但是………奥古斯特,你知道的,不,或许你也不明白,但是这不是真实的,这五年是虚假的五年,是粉饰太平的五年,看似一切都风平浪静,但是我不能理解,我实在是无法理解苏舟,他”
“贺铮!”
奥古斯特突然抬高了音量,在手机的对面沉寂下来后,又放缓回自己平时的语气:“贺铮,你太累了。”
“我不累,我只是无法理解,”贺铮快速地否认道,却接着沉默了下来,然后又承认道,“好吧,我很累,但是苏舟他比我更累,奥古,你能想象吗?这五年来,我不知多少次梦到过那个最差的景象,我梦到苏舟坐在阳台的窗户上,我看到他对我弯起眉眼,对我绽开微笑,对我笑露酒窝,然后他欢笑着向后仰倒,他他向后仰倒,他消失不见,他他弄得我们两个人都这么累,但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究竟在执着什么?他到底在坚持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这一切都有什么意义?!我承认我很累,你知道我有多疲惫,可是你无法想象他才更我无法理解他,我无法理解他,你能想象吗,奥古斯特,我,对苏舟,我感觉我对苏舟一无所知,我觉得我对他一无所知,我”
奥古斯特沉默了半晌。
“往好处想,”奥古斯特宽慰道,“贺铮,你今年就要退役了,到了苏舟所接受的那个合理退役的年纪了,这之后,你不就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了吗?”
在三十六的那一年,贺铮退役了。他其实想在三十三岁的那一年就退役的,对于一名前锋来说,这也已经是一个可以退出亚洲的主流赛事、然后去欧洲联赛养老的年纪了,但是
但是苏舟没有同意,或者说,他觉得贺铮的确可以从主流赛事中退役了,但是他不应该直接退役,他明明还可以再踢两年。
然而贺铮不想踢了。
贺铮很头痛:“可是,苏舟,我真的不想踢了,你就不能尊重一下我吗?”
这句话让苏舟突然发愣。
愣完后,他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他看起来有些难过,而贺铮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苏舟“难过的样子”了。这几年里,苏舟表现的非常正常,成熟稳重了不少,然而,在私下里相处时,他依旧多是一副嘻嘻哈哈的乐天模样。贺铮很明白,这些安详的日常都是表象,可是在这些表象的基础上,是苏舟再也不曾在他的面前表现出“难过模样”的事实。
但是在这一瞬
他的小朋友难过地喃喃着:“可是……可是你不应该这么早就退役啊……”
他看起来非常的茫然,然后突然就流出泪水,看起来像个神经质的小疯子,却没有大哭大闹,只是安静地流泪。
他抹着不断下流的泪,还不忘对他道歉:“对不起,铮哥,不是我突然想哭,让你担心了,很快就好……可恶,是昨晚熬夜了吗,为什么泪水止不住……”
这一瞬间,仿佛被剥夺了生存的权利,贺铮无法呼吸到任何空气。
然后贺铮的退役日期就又拖了三年,到了他的三十六岁。
在三十三岁到三十六岁的这三年里,贺铮没有选择去欧洲“养老”,他不想离开中国,他不能离开苏舟。
于是就这样又过去了三年。
三年后,贺铮三十六岁,贺铮退役了。
依照贺铮所计划的,他将会前往中国乒乓球国家队当一名队医,这个决定同样引起了轩然大波,却又因为贺铮确实也到了应该退役的年龄,更多的是一种偏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蒸粥大旗万年不到、什么他们在一起了??、我真的磕到真的了!!!的震惊与调笑。
在正式任职的前一晚,当他对苏舟说,“明天起,你就能在训练基地看到我了”的时候,贺铮又见到了苏舟的眼泪。他的小朋友还是在安安静静地哭着,然后又在笑着,贺铮看不懂那其中的情绪,他只知道他的小朋友又哭又笑地望着他,却又像是透过他在遥望着其他的什么人,然后哽咽着声音,说了一句“真好”。
真好。
贺铮踢到了他的三十六岁。
贺铮在他三十六岁的这一年退役了。
然后贺铮即将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加入国乒队,成为一名队医。
这是过去,这是未来,这大概已经是苏舟所能描绘出的最最美好的光景。
像是刚刚梦醒,又像是刚刚入梦,像是一个故事终于画上了句号,又像是一个故事终于刚刚开始,苏舟在贺铮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在贺铮的身上看到了一个本应发生的未来。他一边哭又一边笑,难过而又高兴,这才是苏舟本应走的道路吧?这才是本应被书写出的最好的故事吧?这就是曾经的他所执着努力的理由了吗?这样的现实
才是本应诞生、最该诞生的那个happnding。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的画风和这章有点不同,也不是这章的延续,结局不是以贺铮成为队医、苏舟继续拒绝一切浑噩打球为结束的,反正写的我挺感慨的,试图写出人间真实。
以及贺铮的那句“可是我真的不想踢了,你就不能尊重一下我吗?”有没有忽然引起共鸣,想想500章,苏舟终究是活成了昔日最不能被自己所理解的那副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