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铮在他三十六岁的这一年正式加入了中国乒乓球国家队,他希望自己的队医一职能多少起到点作用。就事实来说,或许多少有点,因为他觉得苏舟的情绪好像真实了一些,最起码,笑起来的样子似乎变得真实了一些。
这是一件好事。
……希望这不是他自以为是的错觉。
后勤队医的生活总是比运动员要轻松不少的,在日复一日的高强度训练中,贺铮站在训练室的角落里,远远地看着苏舟一次又一次挥拍训练的身影,听着那早已被他所熟悉的乒乓声。
……我还能做什么吗?
贺铮收回视线,压下浮现出的丝丝不确定,到了现在这一步,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其实很想冲过去,不顾在场的所有人,他只想冲过去,抓住苏舟的手腕,摔了他的球拍,把滚落到脚下的小球踩成碎片,然后对着他的小朋友大吼“你到底在坚持什么?!这根本不是你想做的事情!”,最后再拽着他离开这个充满了乒乓球气息的房间,这是一间让人窒息的牢笼。
……可是贺铮不能,每当他想这么做时,每当他快要压抑不住自己的冲动与怒意时,七年之前,苏舟坐在酒店大开的阳台窗户、对他弯眸微笑的一幕就开始窃笑着啃食他的怒火,让他的心底变得一片冰冷。
……如果苏舟没有打乒乓球就好了。
在逐渐肯定苏舟并不想、其实完全不想打球后,贺铮便逐渐对乒乓球升起一股难言的憎恶。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了下来,贺铮逐渐坐稳了国乒队队医的位置,人们对此的态度从看热闹般的观望,到渐渐失去了兴趣。贺铮似乎满足于只是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幕后队医,他的确是没有犯什么错误,但是也仅限于此,他同样也没有在这个职位上做出什么引人瞩目的成就。
不少人感到了纳闷。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点失望…?
我也………虽然队医这种幕后职位也就是这样吧,但是总觉得大佬应该是不一样的那个?
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但是好像也没法对队医版大佬有什么太高要求…?
不要对大佬要求太高啊,毕竟咱们大佬已经从足球这个领域退役了啊2333
…
……
贺铮从来就没有在体育医学的领域里继续深入的想法,国乒队的队医一职只是一个让他可以随时陪在苏舟身边的工具,他当然会恪尽职守,但是也仅限于此,毕竟这种不为外人所知的僵局已经持续了五年,从苏舟的二十四岁到他的二十九岁,从苏副队长变成了苏队长………可想而知,这个五年还会变成八年更甚是十年,进退不得的生活让人无暇分.身,实在是没有精力再去钻研所谓的体育医学。
于是,在满足了“恪尽职守”的要求后,贺铮剩余的全部精力都用来对苏舟发起“进攻”,他不甘、也不能就此止步,但是贺铮太被动了,近乎百分之百的主动权都被苏舟牢牢地攥在手心里,这让贺铮的每一次尝试都变得无疾而终;而苏舟则始终都很乐意去“配合”贺铮的这些尝试,这让一次次的尝试与一次次的不了了之变得荒唐而充满怪异。
但是日子还是要过的,一天一天地过,一月一月地过,一个又一个的十二个月过去了,也就变成了一年一年地过。
贺铮一度以为苏舟会突然崩溃、发疯、嚎啕大哭、消失不见………但是他“坚持”下去了。
贺铮也想过自己是否会在哪个瞬间忽然情绪失控,但是他从来没有。
生活似乎失去了意义,时间似乎变得没有意义,日复一日的麻木成为了唯一回荡着余音的主旋律。就好像是在身上套了层膜,所有的欢笑与激情都只会与他们擦肩而过,无法再感到昔日的激情与冲动,那些雀跃、那些拼搏、那些将球衣完全浸湿的汗水、那些源自内心深处的吼声……
看的到,摸得着,能理解,可是就是无法感同身受。
这样的生活算是什么?
毕竟好吃好喝好住好睡,这样的生活实在是算不上艰辛,也并不艰苦,可就是很难过。
很难过,也很难过。
生活度日如年,可度日如年的生活也还是那么地过。
贺铮曾让苏舟用一个词来形容一下现在的生活,苏舟绞尽脑汁,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似乎就挺没意思的”;然后苏舟让贺铮也来描述一下现在的生活,贺铮说“累死了,上辈子欠你的,你打算一辈子就这样吗?”。
贺铮想,总不可能真的要这样一辈子吧,苏舟早晚也是必须要退役的吧。
然后时间就来到了苏舟的三十六岁。
在苏舟即将三十六岁的这一年,他对外宣布了这是他的最后一个赛季,他将在三十六岁的时候退役。
轰
人们炸了,迅速地理一下。
现在的时间:七月中,苏舟正值三十五岁半。
苏舟三十六岁的生日:是来年的一月十一日。
换句话说,苏舟退役的那个时刻,也就是今年的年底。这么说,身为乒乓球运动员的苏舟所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不到六个月了。
苏舟的退役宣言在体坛内部激起惊涛骇浪,这并不是因为苏舟要退役了他早都到应该退役的年纪了,在乒乓球的世界里,像苏舟和昔日的雷蒙博耶尔这样打到快四十岁的球员,堪称是大熊猫中的彩色大熊猫,不足三十岁就退役才是大多乒乓球运动员的常态人们早都对中国苏的退役有所准备,但是,怎么说呢,即使早有准备,又有谁能在这样一位伟大而传奇的球员正式宣布退役的时候,还能保持冷静、无动于衷呢?
有记者问:“你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年纪退役?你的竞技状态是如此的优秀,哪怕打到五十岁也不是没有可能?”
五十岁?苏舟被这个笑话逗笑了,他难得停下了脚步,回头对着记者,露出了戏谑的笑容。
“因为苏舟该退役了。”
“该?”记者挑重点道,“为什么就是应该了?”
“因为……”
苏舟顿了顿:“…因为贺铮就是在这个年纪退役的。”
苏舟退役了,在他刚刚三十六岁的这一年,这一年,贺铮四十二岁。
早在苏舟宣布退役之前,中国乒协就有专人来与他协商,问他或者说是明示他:退役之后,你就该来逐渐接过教练的权柄了。
苏舟本是想满口答应的,几乎不假思索地满口答应,但是在他说话之前,坐在他身边的舅舅、现任的国乒队总教头却忽然说:“这个,请让我们讨论一下。”
乒协的人以为这就是稳了的意思,寒暄两句后,以事忙为由,离开了这场饭局。
门扉开启而又关闭,包间里只剩苏舟和陈清凡两人。
“舅舅?”苏舟不解。
陈清凡低头吃菜,直到把盘子里的东西都吃完了,才转头看向他的外甥,视线相交的刹那,苏舟顿时就愣住了,因为陈清凡的表情很………很难描述,就像那种……那种……
“苏舟,别当教练了。”
陈清凡出声时,苏舟还在想着怎么描述陈清凡此刻的表情。
陈清凡的声音又哑又难听:“粥粥,别做这些你不想做的事情了,可以当做是舅舅对你的请求吗?……好好想想吧,苏舟,我只希望看到你快乐。”
这段话打断了苏舟的绞尽脑汁,他没有心思去想合适的形容了,在短暂的心神空白后,苏舟又惊讶又惶恐,他在第一时间想到的是
“铮哥对你说了什么?”
陈清凡摇头。
苏舟不能理解:“如果他没有对你说什么,你怎么会觉得……”
“苏舟,”陈清凡打断他,“我是你的教练,可我先是你的舅舅。”
这话让苏舟有些想笑,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也没有人可以让他去说,他其实是怨过陈清凡的,有多爱他就有多怨他,怨的那个对象不是这个一直对他好的舅舅,是上辈子那个始终推着他向前走的舅舅。
桌布底下,苏舟捏了捏拳头,好声好气地说:“舅舅,无论铮哥说了什么,你都不要信,那是他太担心我,所以想多了,你不要……”
桌布底下,陈清凡捏了捏拳头,心平气和地说:“苏舟,我说了,我是你的舅舅。”
苏舟沉默了下来。
“……那么,”苏舟问,“如果你是我的舅舅,为什么你要等到我如今宣布退役了,才来对我说不用考虑去当教练了呢?为什么不是在几年前………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候,就来问问我,我还想不想、我是不是想打球呢。”
话音落地后,不等陈清凡发话,苏舟就从突如其来的精神涣散中回过了神,他摆摆手,像是有些累了,自我嘲笑道:“抱歉,舅舅,你明明问过我好多次了,是我在……是我在拒绝你,这些话不应该问你的,你别放在心里。”
是的,这个舅舅问过他好多次了,从十二年前他第一次险些昏倒的时候就在问他了,甚至可以说是在请求他、要求他不要再继续打球了,这个舅舅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在这十二年间也不止一次地问过他,粥粥啊,要不我们退役吧
……那些话不是对这个舅舅说的,那些话,他真正想要去问的人,是他曾经的那个舅舅,那个身为世界冠军的舅舅,那个已经无法听到他的问话的舅舅。
是那个的确深爱着他、温柔又傲慢的舅舅。
最终,苏舟是这么对陈清凡说的:“舅舅,教练的这个事情,我会好好考虑的………其实,我其实也在想,我其实也有点觉得,属于原本的苏舟该做的事情,似乎也做的差不多了,所以,至于要不要当教练这件事……我会好好考虑的。”
对于知晓实情的人而言,从苏舟在年终巡回赛的颁奖典礼时险些昏倒,到苏舟对外宣布要准备退役了,这期间过去了整整十二年的跨度。
而苏舟是否会在退役后、成为中国乒乓球国家队教练组的一员关心这个问题的人有不少,球迷们关心、记者们关心、知道苏舟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的人更关心,但是在这个庞大的群体里,大多数人其实都是默认了“苏舟肯定会当教练”的。
这十二年里,贺铮的确是没有对陈清凡说过什么的,倒不如说,陈清凡曾多次主动来找过贺铮,却被贺铮以“我没法说”挡了回来。
我没法说这样的说法,已经证明了苏舟确实还是有问题的。
陈清凡从侧面得到了这个答案,所以也就有了这十二年间、不知多少次的“粥粥,要不我们退役吧”。与此同时,在这十二年间,陈清凡始终不曾被苏舟“威胁”过,所以他的担心终究还是比贺铮要少一些,可少一些的担心也是担心,所以在听到苏舟的最终回答时
那是十月的某一天,帝都训练基地,苏舟敲开了陈清凡办公室的门。
咚咚咚
“哪位?”
“教练,我是苏舟。”
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声线让陈清凡落在键盘上的手猛地顿住,陈清凡有些意外,立马让苏舟带门进来。
办公室里没有别人,苏舟入屋后,陈清凡没有让苏舟坐到办公桌的对面,舅甥俩走向了沙发,膝盖靠着膝盖,亲近地坐到了一起。
入秋了,陈清凡为苏舟倒了一杯温水:“怎么了,粥粥,什么事?”
陈清凡的心中升起始终不去的叹息与担忧,因为苏舟的状态看起来不算太好,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双早已不见星辰的眼睛都失去了焦距,显得心神不定,坐立难安。在将水杯塞到了苏舟的手里后,陈清凡低低头,又发现苏舟的双腿也在不停地抖。
“……粥粥?”陈清凡放轻了声音。
苏舟不断摩擦着温热的水杯,嘴唇张了又闭,半晌都吐不出一个字来。
陈清凡很耐心,他的心跳加快,有一种莫名的预感。
办公室内寂静了许久。
苏舟的下嘴唇摩擦出了糙皮。
过了好半晌,他从艰涩的喉间里挤出了声音:“舅舅……”
这不是对待教练的说话态度。
陈清凡立马说:“我在。”
苏舟把话说得很慢:“我做了一个决定……”
“……这样,”陈清凡在心底吐了口气,“可以告诉我吗?”
苏舟沉默了一会:“我……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好还是不好………但是……但是我想让你第一个知道。”
陈清凡握住了苏舟的手,他感到了自水杯传来的热度,透过苏舟的手背,又传到了他的手心中。
“我在这里,粥粥,”他声音极轻地说,“只要你想,说出你现在想说的,如你所愿,我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这或许是苏舟一直以来的一个小小的心愿,也是他一直想要听到的话语,并且说出这句话的人也是他想要的那个尽管,如果要细究一下的话,说出这句话的人,终究也不是他真正想要的那一个。
“……这或许不太好,”在最初的漫长沉默后,苏舟的语速逐渐加快,“我只是觉得……像是漫长的梦终于醒了,也像是我终于可以开始去做梦了,我想了很多,对比了很多,觉得……觉得我应该做的事情差不多做完了,在铮哥退役之后,在我也到了这个年纪之后,我好像……我好像到达了终点了,我好像不用……不用再继续按照你们的要求去做事了,我也知道我应该继承你的衣钵去当国乒队的教练……可是,这好像已经是在计划之外的事情了,我似乎已经到达……终于到达了我最初计划的那个目标的终点了,所以也可以不用……不用……”
陈清凡很想说,我们什么时候要求你去做过什么了;但是看看苏舟紧张到生出汗水的额角,他最终只是问:“这很好,粥粥,那么,你现在想做什么呢?”
苏舟的手霎时一紧,如果他的力气够大,这一瞬间响起的绝对是水杯破裂的声音。
你现在想做什么呢?
苏舟觉得他的想象力早已枯萎。
“……我不知道,”苏舟喃喃着,涣散的双眼里倒映着泛起波澜的杯中水面,“我不知道,舅舅,我现在只是觉得很空虚……真的很空虚,我觉得梦醒了,又像是开始做梦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也没有想去做其他事的欲望………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只是,只是因为一个节点恰好到了,终于到了,所以我好像……好像也可以开始思考一些不应该去想的事情了,继续当教练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反正一辈子也可以这么过下去,可是至今为止的人生又让我几乎没有实感,有点像是另一个人的人生,而不是属于我自己的………我至今为止的人生到底在干什么呢?或许你可以把我扔到非洲,去过几年困苦的日子?我知道……我知道这么说很矫情,钱财、名誉、人脉……衣食住行,方方面面,我似乎真的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可是………我感觉没有意义,舅舅,这些都没有意义,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不,我知道我该继续当国乒队的教练,所以……所以是我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我似乎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了,我……我甚至觉得我活着就是没意义的,我”
“那你至少知道现在不应该做什么。”
陈清凡板过苏舟的肩膀,他看到了苏舟的眼睛,眼底积起了模糊的、没有流出的泪水。
十二年来,有很多话,陈清凡不是没有对苏舟说过,但是他的外甥油盐不进,说什么都听不进去,或许这次能多少有点用呢?陈清凡不禁这么想,然后又一次重复起在这十二年间大同小异的话。
“苏舟,其实有很多人、或者说是大部分人,在他们一生里,都找不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领域、真正所热爱的事物这当然没有什么不好,因为绝大多数人都需要先去满足自己的生存需求,可是你已经跨过这个阶段了,你可以不再为每日的衣食住行去烦恼发愁,而作为你的舅舅,我一直都希望你能得到最好的,希望你能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你说你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这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找;但是如果你觉得现在的生活状况让你很空虚……让你在流泪。”
陈清凡抹去苏舟眼角的泪水:“如果它让你流泪,那么让一个人空虚流泪的事物,就是不适合这个人的事物你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这没关系,但是我们至少知道了你不应该做什么,既然你觉得过去的人生没有实感,那就让我们结束这一段没有实感的人生,至少,我们能知道,这就是现在不应该去继续做的事情。”
苏舟已经又低下头去,陈清凡只能看到苏舟的侧脸,露出的半边眼神依旧没有什么焦距,分离,涣散,看起来浑浑噩噩,像是许久未睡,也像是刚刚睡醒。
陈清凡叹了一声。
苏舟的身侧落下一声由衷的叹息,这声叹息从膜的空隙中偷偷潜入,焦急地在苏舟的耳边攒动徘徊。
陈清凡的声音似乎大了一些,不知是否是苏舟的错觉,陈清凡的每一句话,尾音似乎都有点抖。
“苏舟,听我说,我很高兴你终于抵达了你为自己定下的终点………结束了,粥粥,请听听我说的话好吗?我们可以开始定下一个只属于你自己的、你的下一个目标了,或者,如果你想,没有任何目标也可以,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你的脚步从来就不曾停下,你现在所得到的钱财、名誉、人脉,这些都是由你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不断挥洒的汗水、每日付出的拼搏所换来的,这是你应得的,哪怕你今后什么也不做……只是每天在家里吃吃睡睡,变成一个秃头谢顶的大胖子,只要这不是你不想做的事情,那么,这就是应该做的事情。”
陈清凡忽然用力地捏紧苏舟的手
苏舟受惊般地转过头,近在咫尺的人撞入了他的世界,他看到了陈清凡发白的鬓角,与夹杂在黑发中的根根白发。
两个月后,又是一年的年底,在今年的年终巡回总决赛中,差一个月满三十六岁的苏舟拿到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枚银牌。
是的,是代表亚军的银牌,而不是代表冠军的金牌。
并非以金牌落幕的结局,似乎少了一些完美与命中注定,这让不少人发出了由衷失望的叹息,却也终究是由这枚银牌作为终点,为苏舟二十年来的职业乒坛生涯画上了句号。
这之后,又过了一个月,苏舟召开了有且仅有一次的退役发布会,正式宣布结束他的乒乓球职业生涯。
这没有什么好惊奇的,这是早已被宣布的意料之中的消息,然而,在退役后,苏舟却并没有接着就宣布进入中国乒乓球国家队的教练组
中国苏似乎并没有想要继续混迹乒坛的迹象这是意料之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