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清晨求瑕台。
观星阁的弟子们是要求每日修行打坐的,天蒙蒙亮,就需打着哈欠陆续出来睡眼朦胧地去修心小室静心。
他们穿着统一的雪衣金线缀秀衣衫,一个个蔫头耷脑地往小室晃。时不时还有人不小心踩到前面同门的靴子或是口舌不清地打着招呼:“早啊,江师兄”
言晋是楚渊的亲传弟子不必受此拘束。早在入阁的前两年,就已经完成了“静心”的修习。
除了楚渊的“有邪”琴,一般人都测不出他心思在想什么。
“言师兄,又出宫门去啦。”
此时,睡眼惺忪的子弟们看到从求瑕台外走进来的言晋,纷纷眼前一亮:
“你又给师父买胡辣汤去了?哎这得起多早啊。”
楚渊自从破身之后,灵力是一天不如一天,味觉嗅觉等五感不住倒退。有时候吃东西都尝不出味道,人也日益消瘦下去。
言晋就常常去宫门外给他买民间的胡辣汤喝。
只可惜近来鎏金殿那边出了变故新帝沉宴突然头痛至晕倒而后一直没有清醒好转,楚渊就赶过去照料了。
至今没有回来。
也是这个缘故之前一直对求瑕台看管极严的守卫才松懈了一些言晋得以有机会出去。
“哎我闻闻。”
少年们路过时都嘻嘻哈哈地围过来看:“真香啊言师兄!这是玄武大道柳巷子里的那一家罢?据说老板从我爷爷那一辈就开始在那里做胡辣汤了呢。老爷子有脾气,什么达官显贵招他入府都不去!偏要在自己家那旮旯窝儿里做汤据说买他一碗汤起码得排半个时辰的队言师兄你这是半夜三更就出宫去啦?”
言晋神色淡淡的“嗯”了一声。
他那块银面具遮住了他绝大部分的神情,叫人琢磨不出心思。
“师父今天也不一定回来嘛”
大概是因为那胡辣汤实在太香,热腾腾的热气直扑到人鼻子里经过的少年们一个个都走不动路了。脚和身子在往前,头却恨不得要跟着言晋一直扭成麻花儿:“我再闻一会儿言师兄,让我再闻一会儿!!”
“走开。”
然而言晋只是淡淡的,甚至视线都没有一丁点的侧斜,就这么径自走过人群,静默而冰冷地走回房间里去了。
“这是又怎么了。”
少年们都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问:“谁又惹言师兄生气了啊。”
然而,这群生来就被保护得衣食无忧的少年们不明白,在他们还在为每天早晨要早起去修行静心的时候,外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星野之都内无数百姓惨死,钦天监和观星阁的矛盾逐渐变得白热化,一年一度的国祭大殿上,被人占卜出观星阁和御史台会出亡国三星一切矛头,都汇集向了观星阁。
原本言晋也不知道,但直到他今日找机会出宫走了一趟,才明白这些天若有若无的隔离和软禁是为了什么。
但无论外头怎么翻天覆地,那些烧焦的茅屋和弥漫在空气中的尸臭,也飘荡不到这与世隔绝的求瑕台里来啊
“又要创伤药?”
经过兰室的时候,言晋稍微停顿了一下。
在木柜后忙碌的师姐听到响动,转过身来,一看到言晋就明白又是怎样一回事。她叹息了一声,瞧着言晋说:“你又上哪儿打架去了?伤在哪儿了?”
这是言晋的同期师姐,专门掌管观星阁内的医治药草等事务。言晋刚入阁的时候,常常受人冷眼,也与人打架,受了伤,就朝兰室这里来。
是观星阁内为数不多和言晋算得上亲近的人了。
“二师姐”
这一次,带着银面具的少年竟微微沉默,而后呐然开口,呢喃说:“我看到星野之都的样子了。”
女子的手一顿,果不其然,接下来少年的一句话,便是:
“他们都在污蔑师父,还画了师父的画像来辱没他。”
女子就知道。
言晋这个人说奇怪也奇怪,说容易理解也容易理解。他是楚渊从外头捡回来的,据说楚渊见到他时,瘦骨如柴的小孩一身脏污,正在臭水沟旁和狗抢一块掉进泥里的馒头。
抢得满身是血,一身伤痂。但是那一股不服输的、狠戾的仿佛小狼崽一样的目光,一下子就打动了楚渊。
楚渊那时穿着白衣,就这么抱着一个脏污的孩子,将他带回了观星阁。
之后,言晋就成了楚渊一个人管得住的狼崽子。
曾经孤僻的孩童长成了冷峻的少年,他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冷漠得叫人担心他会不会长成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但是唯独面对楚渊的时候,高昂的狼首也会驯服地低落下来,任由面前苍白孱弱的雪衣人轻抚他的额首。
在这个世上,能叫他锋芒收鞘的人只有楚渊能叫他被瞬间激怒的,也只有楚渊。
“不要说出去。”
二师姐沉默了片刻,而后她轻轻呼了口气,从小抽屉中抽出二两药草,包进药纸中,同言晋低声说:“尤其是不要叫少阁主知道。”
“你早就知道?”
言晋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讶异的神采,女子却苦笑着:“是啊。不然你以为前几日外头的侍卫那样巡逻着,不让我们出去是为了什麽?”
“怕叫消息传进来,流进少阁主的耳朵里罢了。”
言晋满脸的诧然模样,怔怔的甚至一时没能回过神来。
轻纱锦衣的女子轻笑着,低声说:“少阁主身体愈来愈差了,叫他知道这些糟心事,还怎么养病?我看看你手臂上的伤,是在外头同他们打出来的?”
言晋木讷地点点头,却还没有完全消化完师姐告诉他的讯息。
“陛下也是为少阁主考虑啊”
女子轻叹道:“那些流言蜚语,太伤人的心了”
“他们说师父是引起灾异的源头。”
半大的少年低着眼,喃声说:“他们把观星阁的小祠都砸了,师父的石像上还泼了粪水。有几个孩童,拿了藤条抽打师父的雕像,还轮番往上头便溺我实在气不过,就与他们动了手。”
“为什么?”
银面具下的少年眼底闪烁着迷惘的光:“为什么他们要这样说师父?他分明是为了他们好才做这些事,到头来,他们却恩将仇报!”
“这就是世人。”
女子静看着他,说道:“只有看清世人,仍愿意救助他们的,才是圣贤啊。”
药草已经包裹好了,纤丽的手指往言晋那边推过去。
“不要想了。”她说:“回去好好睡一觉罢。不要显露出分毫不对的地方,叫少阁主发现端倪”
“哦。”
“言晋,其实我一直十分好奇一件事。”
临走前,女子却又叫住他,问道:“如果真的是由少阁主引起灾祸,他死则会救上千万人活。你会怎么选?”
“师父和千万人的性命?”
言晋回过头来。
“是啊。”
“那自然是叫万千人去死啊。”
少年自然而然地答出来,仿佛这对他而言不是一桩什么难以回答的选择。
年轻冷峻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漠然的狰狞:“天下人早已负我,只有师父没有负我。”
“那我也只要师父。”
另一边,镇国公府。
西淮说买小黄鱼出去,结果好几个时辰都没回来。
银止川在府中等了好一会儿,禁不住担心起来。
然而等他耐不住性子,正要出府去找的时候,西淮却又回来了。
他好端端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淡,但好像又比平常多了几分心事,眉头蹙得紧紧的。
银止川与他正对着面对面碰上,他也没有太多表示,只是这么低低地垂着眼,就要往银止川身边绕过去。
“喂。”
银止川在西淮身后叫住他。
“你怎么回事啊。”
心性坦率的少将军直蹙着眉头,从后面绕到西淮身边来,看着他:“去哪里了,这么久,也不说一声。”
白衣人竟抬起眼,淡淡地看着他:“和你有关系么?”
“”
银止川简直莫名其妙,这个人前几天在床上还眼含春情地要他亲自己,甚至时不时偷看他发呆。
这算什么?穿上衣服就不认人了?!
“西淮,你不觉得你最近很奇怪吗。”
银止川琢磨道:“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有什么事吗?你对我的态度,怎么也反复失常啊,一会儿粘人亲近得不行,一会儿又冷若冰霜,你究竟是在想什么?”
“在想银少将军风流无比,撩得的女子芳心恐怕能从星野之都之南排到星野之都之北。”
西淮说:“我天生不是爱凑热闹的人,所以还是想离远一些比较好。”
“”
银止川太冤了,西淮这番话简直说得他满头雾水。天地可鉴,他从前风流无度,虽然有一个轻佻不羁的名声,但那完全是因为天资条件好。
他只那么稍微收拾一下,穿一身白袍子往烟柳巷子里多去几趟,就能勾得整个星野之都的姑娘对他又爱又恨恨其轻浪,恋其倜傥。
主观意识上,银止川是绝没有想故意想叫闺秀们为他辗转难眠的。
西淮这么莫名其妙突然提起这么一档子事,真是叫他全然摸不着头脑。
“你”
银少将军沉思片刻,蹙眉试探地看着西淮,半晌犹豫说:“西淮,你该不会是吃醋了罢?”
西淮:“”
白衣人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冷冷看了他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银止川仍是愣愣的:“怎么回事啊。”
其实人的心,复杂也简单。
哪怕是像西淮这样的人,也难免有无法脱俗的时候。
他抱着利用银止川的心思来到他身边,但是却发现腔子里跳动的那颗心在愈来愈失去他的控制。
他不想这样,他讨厌这种感觉,所以宁可离银止川远一点。
可是银止川却不知道这一切,他倒是发现,自己的洗漱物品和衣物,晚上都被西淮从瞻园搬出来了。
送回他自己的别苑里。
“如果少将军有需要,就叫仆从传令叫我过去吧。”
西淮淡声说:“我们还是分开一些好。”
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西淮内心世界想了些什么的银止川:“”
这都什么跟什么?
六十四
鎏金殿,惊华宫。
无数宫人屏息,安静地侍立在外。
金纱挂立的帷幕在随着穿堂风轻轻地飘动。
暑气重,搁在小案上的白瓷碗中还有半盏酸梅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