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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西淮和银止川在镇国公府内闷了几天期间西淮时常面对着银止川发呆,再或者是怔神。

有时候银止川发现他蹙着眉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地望着自己时冲他看过去,西淮又收回目光。

第九天,西淮终于受不了了同银止川说:“我要出去给小番茄买一些新鲜的小黄鱼。”

银止川懒洋洋的,应说:“你去啊。”

“门口守着的就是李斯年,你冲他打个招呼就行了。”

于是西淮就提上一个小竹篮,出门买鱼去了。

只是数天没出府,此时再看着这星野之都,仿佛有一种天地颠倒的陌生感。

最初中毒而亡的那些尸体已经被清理掉了,大街上没有明显的横尸,但是弥漫着一股恶臭。

丧葬店铺门口排着长队,每个人都面死如灰神情呆滞。只站在那里等待着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这种蛇毒极其奇诡,中毒后并不会叫人立刻身亡而是有一段缓慢的延漫过程。

在这过程中伤口处会不断流出腐血,如果碰到身上同样有破口的人亲属身上那么这位亲属也会同样染毒。

西淮这么一路走过来见几乎每户人家门前都点着魂灯灯芯若隐若现的,在白昼的天里,升起袅袅的烟。

显得又诡异又寂寥。

“西淮公子。”

正当西淮看着周围景象怔神时,耳旁倏然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

西淮一顿,回过头,见一个戴着帷帽的年轻人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地方。

那人这次没有穿深青的官袍,而是一身很低调的常服。连脸也用帷帽前的纱挡起来了。

西淮略微顿了一顿,还是认出了来人,迟疑问:

“林御史?”

林昆稍稍颔首:“有缘了。”

御史台,镇国公府,观星阁,都是在那场礼祭大殿上被占卜出会出亡国三星的地方,西淮和林昆更是都被下令禁足。

没想到却会不约而同地在外头遇见彼此。

西淮将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问道:

“林御史出来这是?”

“随意逛逛。”

林昆答:“你出来买东西?”他视线同样落到西淮手边的小竹篮上,说道:“不如同路走一段儿吧。”

礼祭大殿上的蝶梦玉,本就是西淮动过手脚的。上面出现的三个地点,也是他想要除去的三个人而已。

否则用脚指头想,都会明白林昆怎么会出叫盛泱亡国的人?

这样一栋摇摇欲坠的大厦,银止川林昆等人早已是它最后的支撑梁柱。

故此,此时西淮和林昆在一起走着,难免心中一时有些心事重重的,也略微提防着林昆。

加上他人本就少有言词,更是显得仿佛十分冷淡一般。

“西淮公子似乎不太喜欢我,是么?”

同行片刻,林昆倏然开口问。

西淮确实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此时闻言,稍稍一顿,略微笑说:

“怎么会?”

“恐怕这次如果不是我戴着帷帽,西淮公子一时没有认出我来,公子也是会伺机避开的吧?”

林昆显然还记得上次他们同行前往平民棚,西淮全程避着他的事情。

“林御史取笑在下了。”

西淮稍稍行礼,脸上带着一种礼节性的微笑:“我只是一个出身赴云楼的小倌,身份卑贱,与林大人同行只会觉得赧然,又怎么会刻意避开林大人?只是林御史这只帷帽,确实叫我没有认出您。”

“是么?”

林昆淡淡笑了一下,平静说:“只是我现在如果不带这帷帽出门,走在路上是要被人砸臭鸡蛋的。”

他是极其清雅冷逸的人,平常一身普普通通的深青色官服就穿得鹤立鸡群,而今俊秀的面孔却整个被帷帽的轻纱遮的严严实实。

要在过去,街上谁喊一句“御史台的林大人出行啦!”,恐怕整条街的人都会赶过来围观,想要亲眼瞧一瞧这位清正廉洁、出身世家却甘愿以权势对抗权势的御史大人是何模样。最夸张的时候,说是万人空巷、前呼后拥也不为过。

却没想到现今已经整个颠了个个儿。

但是林大人万幸心态还算平稳,此刻说起自己会被人砸臭鸡蛋的事,神情中也毫无波澜,平平淡淡。

西淮沉默了一下,片刻后说:“万民迂腐,希望大人不要往心里去。”

“万民迂腐啊”

林昆喃喃着这句话:“所以不值得保护,是么?”

西淮心里一顿。

他心想和林昆说话真是太累了,这个人很聪明,也足够敏感,只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就容易被抓住把柄。

“西淮。”

但他还没来得及即想好怎么回应,林昆就已经再次先开了口。他挑眉望着西淮,问道:“可以这么叫你么?其实,我刚在望亭宴上见到你时,就注意到你了。你是很有才华的人,是么?但是,你又很冷情。”

西淮脸上流露出一闪而过的诧异神采,但是很快,他又立刻收住了。

“噢?林大人何以见得。”

“你从镇国公府出来,我一路上就在你身后了。”

林昆说:“你看着路边成堆的冥间纸币,哀哭着出殡的人群,甚至脚下踩到混杂着香灰的污水,神情中都没有一点点变化。甚至连行走的速度都没有改变过你只是看着他们,心里平静至极,不会被旁人的喜怒悲愁感染到分毫。”

“林御史过誉了。”

西淮却微笑道:“只是我来自很偏远的边陲小镇,如此死人出殡的场景,已经见过许多次。而今看来,就比较习以为常了。”

“噢,是么?”

林昆轻声道:“但你真让我想起一个人虽然我一直没能见到他,但是已经仿佛早已是神交。”

“南有叶家,北有林”的俚语,仿佛是早已流传整个盛泱的常识。

早在林昆还是孩提时代,就听闻有这样一个和自己家族诗名并列相称的存在。他的父亲更是直言,天下文人,唯有叶清明一人之名有资格与他并提。

他八岁时作六合论,传遍整个星野之都,无数士子传唱。

却随即又听闻秦淮的叶逐颜同样作神女赋,被誉为天赐之才。

文人总是自傲的,林昆蔑视整个翰林,却唯独对这个自幼负才,却命途多舛的叶家小公子充满兴趣。

他想见他,甚至在城头沧澜流民聚集的地方专门设了粥棚,想若有机缘,能够见他一面。无论他而今是什么模样。

林昆既担心他已经面目全非,泯然众人矣又担心他遭到这样不公的命运,会对盛泱充满仇恨。

时不时的,他也会理想主义地想,倘若这个与他才名并称的少年词人能够入仕就好了,如果在这个盛泱,有一个人能够明白他的孤独和痛苦,也许就是秦淮叶逐颜。

如果他能够也入朝为士,那么独自苦苦支撑着整个盛泱大厦的自己,也许会轻松很多吧?

“其实林大人说的对。”

默了默,西淮却倏然开口说。

他在面对林昆的时候,始终是那种疏离而谦卑的姿态,但叫人能够和明显地感受到,那是他掩在外头的一层壳。

此时西淮再开口,林昆倏然就觉得他的神情和语气都有些变化了,那仿佛是罕见地、将自己一直以来盖在外头的保护壳拿掉的一瞬间

“我确实是一个冷心冷情的人。”

西淮说:“因为我见过的卑劣、残忍已经够多了。这世间万民,不值得同情,更不值得悲悯。有时候你觉得他们可怜的一瞬间,很快就会证明是自作自受罢了。”

白衣少年的语气很淡,口吻也没什么变化。

但那种平静自若的神态,又仿佛根本不似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应当拥有的。无悲无喜,冷郁寡情,就好像在胸腔里跳动的是一颗石子心。

“万民迂腐,所以应当受苦。”

西淮说。

他余光中瞥到林昆怔愣的神情,微微笑了下,轻声道:“你以为有时候你为他们好他们就会领情么?不是的。”

“他们蠢笨的心,肮脏的手,只会淹没你、拉住你。叫你从云端跌下来,感受什么叫好人没好报。”

少年的目光微微朝旁侧瞥去,西淮示意林昆:

“你看。”

那是设在路旁的一所观星阁小祠,里面简单地供奉着几位星辰之神的画幅。

早在这场灾异之前,观星阁的小祠是最受平民百姓追捧的,有事没事都要往里送供奉。

或者说,与钦天监的强抢强要不同,因为观星阁确实会回应一些百姓的求助,所以在民间的声望一直很高。

尤其是为黎民苍生与钦天监对峙,楚渊宁愿一人承担骂名也要取消河神祭,将牛羊和少女们还给原本的家庭,更是叫观星阁的名声在民间达到了顶峰。

有过激者,甚至因为牙牙学语的幼儿念不对楚渊的名字而将其痛打抢走贫民家中最后一点粮食,只为凑齐供给观星阁的“百家粮”

林昆还曾想过怎么化解这种过激的表现喜爱的方式,但没想到没等他来得及想出,星野之都就出现了异端。

他也不用想了。

“曾经所有对楚渊少阁主五体投地,甚至赞颂他为神明的人,都倒戈了。是罢?”

西淮淡声说。“他们从前对观星阁有多盲目地吹捧,而今就对楚渊有多恶毒的踩踏。说辞态度的改变,也不过顷刻之间。他们甚至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那些灾异,和观星阁有关,却就这么轻易地对曾经的施恩者倒戈相向。”

他的目光落在路边曾经光鲜亮丽的观星阁小祠上,那里而今已经被人泼满了粪水,摆放桌椅全部砸烂,大门上也涂了墨迹。

只从现在的残迹也能瞧出,曾经有多少成群结队的平民来这里发泄自己的怒气。

“林大人是世家子弟,不知道这些脏污之事。”

西淮淡声说:“但您是否知道,这场灾异发生之后,那些被从钦天监的扣押中解救出来的女孩儿也没有得救?她们邻里的乡亲觉得就是因为她们没有遵从神的旨意,祭献给河神,所以给自己招致来如此大的祸患。所以,名单上的九十八位河神的新娘,前不久都陆陆续续被自己的亲人或邻里拉去沉湖了。”

只除了照月。

当初银止川让她一出来就赶紧离开星野之都,还真是正确的决定。

林昆原本是挡在帷帽轻纱之后的面孔,闻言后似乎骤然一顿。

“林大人啊林大人,你想要从云端拯救泥水里的人。可你明不明白,那泥水之中,有多少肮脏龌龊?”

西淮轻笑,看着林昆,问他:“还记得那个匆匆赶去,与钦天监官员对峙的雨夜么?为了这群无法教化的愚民,受了那样重的伤,林大人,你后不后悔?”

但其实后不后悔,其实也来不及了。

“所以我从不可怜苍生。”

西淮说:“他们中,不是自作自受的悲剧,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人而已。”

他们此时已经走到了朱雀大道的尽头。

街上一路走来,大部分商铺都已经歇业,终于找到一家贩鱼的小店还开着。

西淮停了下来,看着始终沉默的林昆。

“从前我很欣赏你的才气。”

良久,林昆哑声说:“但而今,你的才华也许让我感到害怕。”

“我只是一个靠出卖色相为生的小倌啊。”

西淮却轻叹着,说:“林大人忌惮我什么呢?”

他手中提着小竹篓,面容微微含着笑。真是毫无攻击力又惹人垂怜的模样。

在那素雅白净的衣领下,甚至还遮着昨夜和银止川一夜放纵后留下的吻痕。

“我只是一个不喜欢为苍生打伞的人而已”

西淮极低喃喃说:“在我心中,为他们打伞,无异于向饿狼投肉骨。还不如为一朵花,一个石像避雨。起码花瓣落在尘泥中,是真的很叫人心碎。”

林昆已然无法理解他的想法。

“再会了,林大人。”

西淮微笑说:“世道险恶,您若无事,还是早些归家。”

林昆已经无法分辨他说话的含义,不知西淮是不是在说一个双关之语。

“等等!”

白衣少年临近离开之际,他倏然叫住他。

“西淮不是你的本命罢?”

林昆问:“你从前的名字,叫做什么。”

“太久的事情,我早已忘记了。”

西淮脚步一顿,微微侧过身来看着她,平静回:“但您如果要找叶逐颜,我不是。”

“哦”

林昆低低答。而后蹙眉看着他。

然而西淮再没有停留,就这么转身走进鱼铺中了。

六十二

“笃笃笃。”

西淮走到鱼铺前,轻轻屈指在木门上敲了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