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分北闱和南闱,江南贡院是全国最大的考场,未等圣诏颁发,各省的举子纷纷到达江宁。夫子庙一带车水马龙,每家书肆、客栈、茶楼都挤满了赶考跳龙门的人。富公子仆从簇拥,高车驷马,穷孝廉粗衫布衣,孑然一身。
因太子奉的是监考的差,尚誉不敢马虎,在聚星亭宴请太子,浙江通政使常世良及其长子常敬霆。
皇家礼仪极重,玄昱总是穿戴格外整齐,他神色温和,提前令尚誉等人不得透露自己身份。
廊道外立着一排纪律整肃的侍卫,娘姨丫鬟皆留在门口,厅内灯烛耀目,鬓影衣香,众人早已寒暄落座。
棠儿由青鸢伺候脱下狐毛外套,举眸而望,长裙随步伐轻扬,仪态婉娴,一进门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玄昱坐上首,只一眼便不再朝她多看。
既是要紧的饭局,棠儿自然要打扮得明艳动人,双颊扫着浅红胭脂。长发高高绾起,中央是一套红宝石珠钗,边侧簪一只金芙蓉步摇,三缕长缀下的红宝石轻轻摇曳,末端可见指甲大小一枚缕空金蝴蝶,晶莹辉耀。素色上衣搭配正红长裙,领口左侧以工笔绘着两朵淡粉色海棠,裙边双鱼白玉禁步。
尚誉素日不苟言笑,浮肿的眼泡儿下垂,表情明显不悦,将手一摊,对棠儿道:“过来见过四爷。”
棠儿立刻明白太子此次是白龙鱼服之行,微微一笑,两颊绽出浅浅的酒窝,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个万福,“见过四爷。”
玄昱总感觉她的声音里有种激动人心的东西,但又不能确定那是什么特质,面上一派冷淡,略一颔首算是应了。
常敬霆丰华俊雅,眉宇间有种磊落飒爽,心摇目眩,眸光炯炯地看着棠儿,心中暗叹:六朝金粉的江宁属灵秀所钟,姑娘们聪慧乖巧,出落得水葱儿般俏丽可人。
常世良和常敬霆身侧分别是邀月阁的红牌倌人香儿和苏小娘,棠儿对他们父子行礼,尔后伸手一收裙角坐到尚誉旁边。
小水仙打扮亦是明妍,一双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扬,适着极致的妩媚,肖肩细腰,低领桃红的裙装愈发衬托出饱满的好身段。她坐在玄昱身侧,虽不知道这位四爷的真实身份,想来此人有这么多侍卫,且坐上首,必是比尚誉更大的京官,朝棠儿露出一抹得意的神色。
尚誉一脸严肃,“平日迟到也就罢了,今日有四爷在,你自己想个罚。”
棠儿尽力将心一宽,微笑道:“原是新学了鸾筝,又想到才艺不精,临时掉头换回琵琶。棠儿甘愿领罚,先自罚三杯,再讲个笑话博大家一乐。”
待她拂袖连饮三杯,旋即嫣然一笑,搁下酒杯道:“新娘问新郎:‘夫君,我这样敬你,你发达了会忘本,会纳妾吗?’新郎答:‘不会。’多年后,那位新郎的果然兑现了承诺,因为他根本没有发达。”
这样的反转令众人愣了一愣,尔后有人大笑称绝。
常敬霆目光如醉,带头鼓掌叫好,“再讲一个。”
棠儿咬住嘴唇笑,“话说:有一白面书生,走路踩上铁钉,大夫一阵手忙脚乱帮他处理包扎。次日,书生的伤脚又踩上铁钉,痛得大哭:‘大夫,我这情况还能包扎么?’大夫凝神片刻,捋着胡须道:‘这倒不用,你留着钱去瞧瞧眼疾。’”
她说到最后一段变了声调,表情非常俏皮,瞬间又引出哄堂笑语,迟到之事就此而过。
宴至一半,觥筹交错,照规矩姑娘们要弹唱助兴,苏小娘容颜娇媚,抱琵琶小唱一段。琴音方落,常敬霆拍了拍手,“这曲好听却少了新意,邀月阁的姑娘以才得名,不如我们吟诗唱句怎样?”
苏小娘看了众人一眼,莞尔一笑道:“常公子只管出题。”
常敬霆一直看着棠儿,有些情难自持,仔细想了想道:“以花为题,方式次序不限,大家各咏一段。”
这题并不难,苏小娘屏气凝神,纤指拨动琴弦,一首《咏梅》莺语燕声:“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小水仙美目一扬,顿生万种风情,转身抱了琵琶,应《感芍药花,寄正一上人》:“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空门此去几多地?欲把残花问上人。”
香儿芳情似醉,巧笑喜人,应《画兰》:“江南四月雨晴时,兰吐幽香竹弄姿。蝴蝶不来黄鸟睡,小窗风卷落花丝。”
常敬霆见棠儿明显不看自己,心中负着一股气,再看须发花白的尚誉,朗朗吟道:“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本是一首风趣好诗,至常敬霆的表情却能看出玩笑,更有暗指尚誉老牛吃嫩草的意思。
尚誉极在乎自己的名声,一直照拂棠儿是因为带着她应酒局有面子,且棠儿眼头亮能帮忙应酬,挂不住脸面也只能忍耐,略显尴尬地拿起酒壶自斟一杯。
棠儿面泛浅红,目光从常敬霆脸上略略而过,捂嘴儿一笑,“去年今日此门里,人与桃花相映美。今年若有佳人在,兴儿还喝三碗水。”
这是一首由书童仿写的打油诗,明显影射常敬霆屡次应试不第。唐,有书生崔护赶考路过农院讨水喝,美人热情给了三碗。当时正值清明,桃花映红,两人一见钟情。第二年崔护再来,得知美人仙逝,感叹而作《题都城南庄》,他的仆人兴儿触景生情,故模仿作出此诗。
轮到常世良吊下脸,气得髭须微颤,碍于太子在闷声不好发作。尚誉心里痛快,面上并未表现出来,禁不住脸上那抹不自在缓缓消于无形。
她有着一副绝色容貌,以至于常敬霆对于嘲弄根本不以为然,嘴角犹自带笑,那双眼睛里仿若生出了一只手,急切想要将眼前的人儿揽入怀中,一诉倾慕之情。
棠儿被他火辣直接的目光弄得极为窘迫,脸上一阵发热,微微欠身,赔礼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常公子有才爱才,我若不应倒真真辜负了。”
常敬霆的确考了两次,他好玩,学富五车却不愿步入官场,回想着棠儿应的这首打油诗心中只感好笑,真诚地说:“是我冒犯在先,棠儿姑娘应对甚妙。”
他这一番更像是主动赔礼,棠儿回以笑颜,抱琵琶略略调弦,指间乐声缓若春风,柔如细雨,和着低沉的嗓音,一首《虞美人·春情只到梨花薄》娓娓而来:“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索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她神情温婉,歌喉甜润,令人无限陶醉。常敬霆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搅得热烘烘一片,笑着鼓掌喝彩。
半晌未开口的常世良搁下酒杯,老脸堆起皱纹,笑中藏着讽刺,冷评道:“曲技上成,棠儿姑娘不似红楼以色侍人之辈,有闺阁名姝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