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泱还是未曾回来。
只每隔七日,他会令幽冥蝶使飞至天界与我递一封玄色信贴,上头几笔朱墨述之己身平安。除此之外,于地府诸事之上只字不提。
我虽有心与奈何旧友探听一二,然所书之信自天河之中顺流直下九幽,却从未有过片缕回音。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地府景状尚且不明不白,天界之中亦是一番愁云惨淡。
陛下丧子之后终日郁郁寡欢,哪怕琼华帝妃悉心相伴亦是鲜有笑颜。心神倦怠之下,索性大手一挥、将万界诸事均交于长子裁断。沧离殿下自是一块良才美玉,却也因着经验甚少而一时头大,好在还有其一母同.胞的瑶蝉公主鼎力相协,两位一并商议着料理,倒也未曾出过什么乱子。
若仅是如此,倒也无甚所谓。最多……不过便是陛下提前退位,另为天界立出一位新主罢了。
可既有兄妹同心,便另有嶙峋只影。
二殿下桑落性.情大变,愣是以一副柔.弱病体领着身后雪狼族、乃至其余诸多兽族,与沧离殿下对.着.干。
双方对持日久,竟于云海千山之中引发了新一层流言。
只道照戈殿下之死许是沧离殿下辗转所害。至于证明嘛,便是三足金乌是为羽禽,蛮族部落服饰亦以羽织为多。因此二者皆与照戈殿下.身死有所关联,故以此论断,同样出身羽族的沧离殿下也定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而天帝陛下之所以远遁诸事之外,想必也已事察觉内.情,只因痛惜于膝下诸子争夺,故才将事务抛下修养身心。
如此,一番仙家流言便似凡间山壤上的车轱辘,几遭尘泥翻滚之后再传入耳,便已是霏霏劣劣污浊不堪。
天界诸位仙家讳莫如深,信与不信者各自参半。
同在仙流之中,我亦只得捂紧双耳、不再去听此类好似凡间帝王家争.权夺位的污糟戏文。总归我身侧之烦扰,再不会比此时的嫦娥仙子更多了。
我虽早知沧离殿下属意嫦娥对其一往情深,可也怎么都没料到,距后者断然相拒十数次之后,这位堂堂的天帝长子竟还能如此锲而不舍。
名师大家的书法字画,圣地灵山的异草奇花……譬如和璧隋珠者不胜枚举,皆以一颗精挑细选的乾坤芥子装了,前赴后继流萤一般扑入广寒宫中。
上回,我去嫦娥府中小坐,瞧见元初带着二十六个妹妹,人手一壶琼脂甘露,洋洋洒洒灌于桂树之下,竟是用来养花。
……素来冷寂清寒的广寒仙宫,竟也如此财大气粗了?!
许是我这一脸瞠目结舌之相实在显得过于没见识,引得嫦娥美.目微翻,素手轻移、又为我指了个方向看。
朱.唇轻启,道:“非我奢靡,实在是他送的过于多了。甘露取自琼脂炼化,本便是不得长久之物。若是令它们数日之后消弭于天地,倒不如用以濯灌花木,待到来日花色纷繁,倒也不失为一个用处。”
“唉……”我望着眼前满山满谷的稀世珍宝,只道其间竟没有一件嫦娥真正所爱所好之物。
心中无奈,一声吁叹也立时脱口而出:“都说青春少艾好,可同为青春少艾,我却总觉相比冠羽华服的大殿下沧离,还是一身清淡素衣的琉风与你站在一处显得更加登对好看!”
闻言,嫦娥面上微愕,竟是顿了须臾之后方才拾盏触唇,道:“你是见我那日为他送药,才会生出如此念头的吧。天界诸仙之中,我唯一不会相瞒之人便是你了。这位三殿下,我每每见之,都觉得似曾相识。”
可惜嫦娥面前没有镜子,否则,她便能看见自己脸上弥漫着何等的怅然若失。
一时无言宽慰,我只得伸手双手覆在她的袖口,道:“琉风殿下应与后羿很像吧?”
嫦娥朝我一笑,却是摇了摇头:“二人面容性.情无有一丝相像。”
我有些惊讶:“那你为何?”
嫦娥还是摇头:“不知,许是他这人看来实在寂寞,令我想起子夜之际的水中明月,虽是虚幻不可触,却总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捞。”
一番抿唇窃笑,我道:“原来如此~想来是琉风殿下三生有幸,通身音容行止竟都是仿着嫦娥所好而生。”
若是今夜风大、将此话流传开来,只怕天界那些个尚且独身的男仙们皆得对他艳羡妒忌上几分!
娥眉轻挑,嫦娥没好气地将我轻轻一瞪,忽又揶揄道:“本以为熵泱神君性.情如铁,不想现如今,也已化作绕指柔。如何,三载相伴可尝够了甜头?”
点点头,我道:“足矣。”
纵论世间因缘,最善不过一个荣枯有时,生死有命。而我与熵泱,便如眼前这花,虽是终有颓靡将败之时,却仍可怀繁华极盛之期。
……
天界日短,唯岁月堪长。
可过了这许久多时日,格桑却仍是未曾与我告知,其真身究竟是为何物。
遥想那日定疆仙府之中的四千岁寿辰小宴,我因着饮醉、得意忘形之下与他相询此事,可足候了半盏茶凉,格桑依旧是难以启齿。
待到酒醒宁神,我得了木鱼的小心警醒,这才明白自己.定是于格桑一百零.八根仙骨之中,挑了正中.央的那根脊梁骨来戳。
泱泱天界仙家众多,种类亦是纷繁无比。虽是成仙之后早没了珍稀贵贱之说,可那些曾经出身微末的,却也不大.会欢喜听见旁人提起尘封旧事。
想来格桑成仙之前,亦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吧?
一时歉疚,足赔了十日小心,才换得他接过茶点之后与我说了第一个字——“哼!”
这段时间中熵泱音讯未明,不仅满府上下一片担忧踌躇,格桑更是昼夜难寐愁眉不展,硬生生从满头青丝中逼出了三根白发。
为防少年早衰,我便只得调起心思与他调侃。但凡于府中见了,便必得问上一句:“小格桑,你的真身是为何物啊?”
如此联合着木鱼一气三捉弄,果不其然,将他逼得饭都多进了三碗!
消瘦面颊复又圆.润,便如愁云渐退圆日顿开,多少恢复了些少年人的伶俐活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