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以欢许久没有碰过针线了,她的手有些痒痒,许是技痒。只是不晓得要绣些什么玩意儿,更不晓得绣了可以送给谁。是宫里的妃嫔么?若是从前,到底还有一个李敬兰,如今,怕也只有一个李君兰值得一送了。至于皇帝?他想来是不缺的,太后那位自是瞧不上自个儿的玩意儿,何苦送了讨人嫌。
崔以欢摇了摇头,她看着手中的针线活计,只觉得是无趣。罢了罢了,如今便往那针线局一走,从前与李敬兰玩乐时,她时常在针线局里逛着,总想着寻些新鲜花样,讨了李敬兰欢心。如今人不在了,可是她还是想去看一看,去看一看物是人非。
针线局依旧如同往昔一般,不甚热闹的,反是安静。绣娘手脚忙碌的,以欢也不打搅她们,只笑着让她们起身,各做各的,不用理睬她。
以欢看着一个绣娘的手巧,起了兴趣儿,遂上前接过绣活来,自己接着绣了下去,对着她婉婉笑着道:
“你这针得往这处儿下,线的配色莫要太乱了,干干净净的便很好。”
女真族里的人都是爽朗性子,开不了两句口便动手,即使刺伤了挨了箭,也不过送副伤药的事儿就恩怨已了,过后还是能一块儿出去打猎一块儿坐地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交情。就算女孩子心思细些,当面的话恶毒些,至多也就人身攻击两句,红两脸便罢了,哪里有这样泼妇骂街似的不明不白就连人整个民族都稍带上的?
若是乌兰妮两句,乌兰妮还能在心里给她留两分退让的余地,敢女真族一个字的不好,那便是不共戴之仇。纵然心里已是恼怒之至,乌兰妮面上却收了方才故意装柔弱可怜的姿态,端了个端庄典雅的笑:“原来少使不知这个,也难怪,汉人闺阁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是难有见识。”
“妾等女真族的姑娘,自幼便是和男儿一样,要学骑射练手艺,同兄弟一起要辅助父母补贴家用支撑家族。有的姓氏即使男子不继,靠着女族长也能撑得下来。从早到晚日子安排是一样紧张,自然没空像少使一样,关在狭的院子里,学这些无用之事。花香果香酒香檀香,哪一样不是自然精粹?人为研磨,像是自个儿有文化似的,殊不知却把长生的东西,一个个破坏殆尽了。”
乌兰妮可不愿学吴少使,一句话便得罪了全族人去。她话音未落,像是自己找到什么茬儿似的,疑虑地问:“可妾到这清禁里也有些时日,虽比不得少使日久,也见了好些才貌双绝的汉人女儿,见识也令妾叫绝。只不知为何同为一族,女孩儿却这样差地别?”
她一句夸,乌兰妮便笑着接着,连句自谦都未回应。父母于儿女多是疼爱有加,就算平时忙着旁的事儿忽略了些,抑或是对待儿女严厉了些,也多是被逼无奈,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乌兰妮的几个好友,以狐狸飞鸟甚至日月星辰冠名的不在少数,只是现下他们仍旧像真正的狐狸飞鸟日月星辰一般留在大漠草原上,与长生为伴,乌兰妮却不得不来这机关算尽之地,做个满腹阴诡的间谍。
伤感只是一瞬而过的事儿,这些悲伤只适合午夜梦回,乌兰妮一个人细细地品,不宜与面前这位纪长使分享,也免了她共情。乌兰妮庆幸是自己的细心,若是少问一句,传出去她对高着自己几个位阶的长使不敬,那又是个大隐患了。
杜甫王维自然都是好诗人,但纵然在半懂不懂之间,乌兰妮也觉得李白的精气神风骨绝佳,只是语言匮乏,不出那滋味儿来,不能描述李白比那些苦吟诗人高在何处。纪长使轻轻一句“拟古”,倒让乌兰妮若有所悟,只是到底还未通达。不如便按着她的建议去做罢了,等通达了,再读自个儿喜欢的诗饶诗岂不是更好?
“妾受教了。”乌兰妮回身把那本宋词放回原处,拿了那本对韵。知晓对方身份后,她的措辞更谨慎起来,“只是妾想来不能一下就明白了,若有些感悟,可否去长使那里交流讨教一下?”她眉眼弯弯,“不知长使可愿意收妾这个弟子?”
我蹙着眉,拉住险些要掉到湖中的衣袂,而后才抬起头来,仔细聆听。一阵风吹过,惊得她打了个寒颤,连带着声线也有些发抖。是不能浪费,不然太可惜了。
见她入舟,我却踌躇着不动,既怕裙摆溅到水花,又怕一个不稳连累了她。半晌,我也提着衣袂,同她一般心地,试探地迈进舟。啪嗒一声,木板有些晃动,我惊慌着,生怕下一秒就掉进湖里。还好我的猜想是错的。于是我拍拍胸脯,迎上她挑衅的眼神。这有什么的?顶多就算蜂蜜糖水嘛,还分什么敢不敢的。心等会这一盏都给我喝了,你可别后悔!
我透过衣领,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只我没在明面里出来,不给自己惹事,她和哥有什么关系,我也没兴趣了解,忒烦,况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抬眸望她,似笑非笑。你这话也没错,史上大器晚成的也不是没有,只不过得看他造化咯。
装作无事发生,我一把夺过酒壶,给自己倒上一盏,碰了碰她的杯盏,随即喝上一口。当然要啦。你这酒,不错,挺香的。
“观世音菩萨在上,信女特献法华经金刚经清静经各一本。还望保佑太后皇上身体康健,杨良媛平安产子。”
上次来摘星楼时还正值盛夏,仲夏的傍晚有微凉的晚风,我没有登高,许是因为那栏杆不稳的消息,许是因为怕了高处不胜寒。我不喜欢喧嚣,所以常常傍晚时分出外散散步,散散心,本是打算只在临花台向外望望便是了,不知怎的竟走到了摘星楼附近。
浣相不爱高,畏畏缩缩的陪着我走到二层,在阶上站了一会儿才不那么怕了,沉寂中开口唤我:
“……主儿。”
我抬头看她,忽然笑了,是啊,转眼间,那个的谢美人如今是嫔了,她再也不用心翼翼地试探一切,不用在无饶夜里彻夜难眠了。也许是的,是我太软弱了,该坚强起来吗?这样做的代价,又是什么呢?我迈步下楼,任由思绪随八月的风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