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渐上,风声败丧,四荒天丝丝扯着云团。
安懋立在囚室之中,却是披了一身清辉,
“陆将军胆子倒大。”
他淡淡道,
“深夜带剑入诏狱,竟是既不怕‘毁证灭迹’,也不惧我‘畏罪自戕’。”
“玎”地一声,陆梁鸿收剑回鞘,
“我有甚可怕的?”
他抬起眼,肖似胡蛮的脸别样俊美,
“难道强如安太傅,也会怕这诏狱门前那无名无姓的一张人皮?”
安懋一偏头,原本飘坠在他头顶的棘花顺着长发滑落下来,
“死人不会说话,陆将军如何就笃定那张人皮无名无姓?”
陆梁鸿的嘴角噙上了一抹笑,他天生骄傲少谦卑,即使同处平地,竟也似睥睨千钧,
“诏狱奴才的一点小伎俩罢了,安太傅难道还当真了不成?”
“昔年我初至西南之时,先帝还未曾下手剪除藩王宗室,因此那会儿我一到琅州,就在蜀王府见到凉国公的一整张人皮。”
他一扬下颌,分明不起任何睨藐,偏生叫人莫能谛视,
“安太傅也知道,太祖皇帝同凉国公是儿女亲家,蜀王妃即是凉国公之女。”
“太祖皇帝将凉国公的人皮回赐蜀王妃,蜀王府怎敢不谨慎以待?”
“是而虽时隔近百年,那凉国公的一张人皮,竟还是完好如初。”
他说得飞扬跋扈,眼底果真不见一丝惧意,
“说句不中听的话,我连蓝玉身上有几块疤、几颗痣,分别长在甚么地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诏狱的奴才想拿凉国公吓唬我,可真是打错了算盘了!”
安懋自然听出陆梁鸿是在指桑骂槐,只是他对陆梁鸿今次来访的目的颇有疑虑,因此闻言只是不语。
陆梁鸿又笑道,
“都说太祖皇帝晚年太过残忍,我却以为不然。”
“太祖皇帝一生皈依佛教,所作所为从来无愧于心,如今早已涅槃往生,若是魂灵有识,定是去往那无诸恶道及罪苦的极乐世界清净土了罢。”
安懋终于开口道,
“陆将军究竟想说甚么?”
陆梁鸿侧过身,脚尖在地上一枚滚落的白卵棋子上轻轻一点,
“白乐天尝有诗云:‘世途倚伏都无定,尘网牵缠卒未休’。”
棋子在他脚下发出“格愣格愣”的碾压滚动声,
“太傅有达济天下之心,何必嗟作空斋琴伴之叹?宜当横刀挂帅,仗钺秉旄,华雄立斩尔。”
安懋淡淡道,
“原来陆将军是来劝我束手就擒的。”
陆梁鸿殊一用力,一枚卵石顿时被他碾碎脚下,
“不。”
他说,
“我是来同太傅谈论佛法的。”
安懋凝视着陆梁鸿魁梧的身型,黝黑的双眼似喝空的铜制酒杯,
“礼佛之人崇重五蕴皆空,何似陆将军为人费尽心机、筹谋仕途?”
陆梁鸿偏头一笑,一向疏朗的五官竟透出了点儿挤眉弄眼的意思,
“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他说空就空,太傅岂知空不空?”
安懋觑着他,声线平易而温淡,
“我说苦厄皆得度,却怕陆将军说我耳不闻众生疾苦。”
陆梁鸿笑道,
“众生之苦闻不得,天潢障难总见得。”
安懋沉下了脸,
“陆将军不是说要与我论佛?”
陆梁鸿笑了一笑,转而即道,
“论佛便论佛。”
张口却说起前月旧事来,
“我攻占莲目国时,莲目王听闻我喜好佛法,尝遣莲目高僧与我坐而论道。”
“那时我希望莲目国归顺我大盛,便有意与那高僧说起《大智度论》中‘鸽栖佛影’的掌故,却不料莲目国中相传文义与我国不同。”
他微微笑道,
“那莲目高僧与我说道,相传有只小白鸽,一日被鹞子追赶,飞到了佛殿栏杆上,凶霸霸的鹞子却穷追不舍,把它吓得直打颤。”
“信徒见了,便问寺里的和尚,‘众生沐浴佛影中,自当长享安乐,那人世间的烦恼理应都除尽了,这鸽子见了佛,为甚么却还在发颤’?”
安懋听罢便道,
“这一则佛典文义确是闻所未闻,恐怕是这莲目高僧意欲为莲目国求和,有心与陆将军杜撰的罢?”
陆梁鸿避而不答,只是侧头笑道,
“除‘四书’之外,杜撰的太多,倘或太傅是我,该如何答与这莲目高僧?”
安懋看他一眼,道,
“我猜陆将军与这莲目高僧论佛法时,麾下诸军已然攻入莲目王宫。”
陆梁鸿颔首一笑。
安懋侧背过身,对着牢门铁栅淡声道,
“那我会这样回他,纵使佛法无边,可管得到人间,却管不到禽畜。”
“譬如我们中原的圣人曾经就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佛祖影中,一切众生,常安常乐,却只能叫屠夫放刀,不能叫鹞鹰食素。”
陆梁鸿哈哈一笑,击掌叹道,
“好!这鸽子逃不掉,又怕不得,正是恩威并用的道理。”
又咧嘴森然道,
“服者以德怀之,贰者以刑畏之,凉国公当年要是能同太祖皇帝论一论佛,又怎会落得个‘割肉喂鹰’的结局呢?”
安懋大皱其眉,刚要回身问个究竟,就听陆梁鸿笑道,
“依我看,以悟道入理而论,安太傅的修为真可直比太祖皇帝。”
安懋蓦地回身,见陆梁鸿亦正回首看来,幽蓝色的眼眸倏被淡白的光华穿透,裹着分寒峭的月色同山风雨雾一道斜映而来。
“陆梁鸿。”
安懋的眼目间尽是清明平静,压着肤下一条嶙峋脊柱,沉沉的像要垮下来,
“如来佛祖驾前,只有吃鸽子的鹰,没有抓人的鬼。”
陆梁鸿轻笑,
“我是看太傅熬得太苦了,想劝太傅弃了这投崖饲虎的营生。”
“太傅明知当今天子并无人君之像,何必……”
安懋冷冷地打断道,
“安某德无以服众,才无以定国,又何尝肖似人君耶?”
他扬起了眉,
“陆将军要以为我挟持君上,那可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