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回暖以后,赫羽的小学堂本是打算继续开学授课的,纵然不是以前的太平世道,可她总还是希望村里的孩子们能多识些字才好。想到现下百姓日子更加困顿,右江又刚经历了一场大劫,她便将那每户的几斗米都免了,岂料福海将这话一一带到了那些有孩子的家中,村民们却也只是摇摇头,而至第二日,全村却是没有一个孩子来进学的。
右江的村民多是靠田地过活的,如今家中劳力欠缺的紧,一些尚且几岁的孩子已经要帮着家中做些活计了,那些大点的更是要随着长亲下地去的,尤其是这春种时节,每日里尽是做不完的活,哪还有功夫来听她讲学呢,肚子都快吃不饱了,多识那几个字又有何用。没了孩子来听学,南宫昭的课业却没落下,赫羽虽说是当他做庶民子弟看待的,可终究还是盼着他能断诗书、明事理,每日里总是要教他学上两个时辰才能放他出去玩。
那日不欢而散之后,赫羽便也不再去催韩刍夫快些回营了,她知晓,他不愿做的事,自己强求是不成的,以往这样,今后还得这样。韩刍夫固然心意已定,如何舍得再离开她,他晓得南宫昭每日早些时候要读书的,便挑着晌午时候待他午睡醒了再来,若正撞见他母子二人在一处,便就大着胆子开口搭话,她当着孩儿的面,总不会对他冷面相待,偶尔还会与他说上几句,却也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字句,不咸不淡的语气。
这日日头甚好,南宫昭都将冬衫褪了下来,穿着往年的小夹袄趴在院内的木几上写着毛笔字。芳琴姑姑见韩刍夫来了,心思一动,便叫上福海一道赶集去了,说是要买些菜秧子栽在院外树下,夏日里也能吃到新鲜瓜蔬,福海会意,忙不迭地沏好茶后,便扶着芳琴姑姑一道去了。
小院内一下安静了下来,赫羽觉得自己若再钻进屋内去躲起来太过刻意,便拿起芳琴姑姑绣了一半的花绷子左一针右一针绣了起来,她绣工极差,可不敢瞎胡来,只是无事找事罢了,边慢慢绣着,边看着南宫昭写字,不时出言纠正几句他的笔法。韩刍夫也在一旁看着,他是觉得,即便这么看着他们母子二人,就万分知足了。
南宫昭今日写的是三字经,写到“养不教,父之过”这句时,小脑袋里想了想,便又求着母亲教他写爹爹的名字了。赫羽心内一惊,只得佯装淡定敷衍他几句,见他难缠得紧,便放下手里的绣件,抱着他换下的冬衫出去了,说是要去水边洗衣裳去。
韩刍夫在一旁看着女子面色,既心酸又愧疚,见她当真抱着衣裳出去了,又怎放心,待南宫昭写满了二十个字,便就带着他寻母亲去了。过了石桥,当真瞧见河边上一道人影在浆洗衣裳,春水初融,尚且寒得彻骨呢,韩刍夫心里疼得厉害,以往他虽口口声声唤她作陛下,倒是从未觉得她有多么金贵,有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可真看到眼前这一幕,才觉得什么是金枝玉叶的人。
韩刍夫大步走上前去,瞧见她一双手被冻得通红,劈手便将她手里的捶衣棒夺来扔到了地上,又将她一双手握在了掌心里,赫羽挣扎了一下,知晓也挣脱不了,抬首看了四周,倒也无人,便就红着一张脸由着他紧紧握着。韩刍夫倒是心无杂念,只想着给她暖暖手,终究是南宫昭还在一旁,一双圆圆的大眼巴巴望着,望得他二人有几分难为情。
松开那双纤巧的手,韩刍夫转而拾起地上的捶衣棒来,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洗起衣裳来,南宫昭到底年幼,不问他身为大将军该不该做这等活,见他抢着为自己洗衣裳,便缠着他脖颈挂在他背上笑看起来。
“韩将军,你洗得真好,比娘亲都洗得好。”
韩刍夫故意说道,“你娘才厉害,都会给你做衣裳了。”
南宫昭“咦”一声,“你怎知晓这是娘亲给我做的?”
韩刍夫笑了起来,手指拂过那衣衫粗劣的针脚,却像是在摸着什么奇珍异宝似的,“你娘的手艺,一看便知。”
赫羽听他话里是在揶揄自己呢,再看看那衣裳的做工着实上不得台面,也忍不住默默扬了扬嘴角苦笑起来。也不是没有用心去做,只怪这双手生得这样笨,此生八成是无望做个贤惠的母亲了,倒是可怜这孩子了。耳听着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笑着,竟无自己开口的份,便静静立在了一旁。南宫昭看够了洗衣裳,又跑去不远处捉蛾子玩去了,赫羽望着他跑来跑去的无忧身影,忽而觉得,这孩子似乎比以往开怀些了,也懂事些了。
韩刍夫抬眼见女子望着南宫昭正发着呆,眉心缀着几分失落,却不知她心里在想着什么,这些时日来,自己诚然待这孩子好的过分了些,却当真不是出于他是自己骨肉的那份私心,于己而言,只要是她南宫赫羽生下的孩儿,都是这世间至宝。他哪里奢望过能得他们父子相认的那一日呢,他从未奢望过。
远处一声孩子的呼喊传来,正是陈小黎在唤着贺昭,南宫昭也应了一声。那边厢,陈家娘子也看见了水边正在洗衣裳的人,遥遥行了礼,却不过来。他母子二人正干完了田里的活往家走,看见这一幕到底有些尴尬,现下这小小村子如何传的,她怎会不知,心道这大将军为了个小娘子当真是下了血本了,竟连颜面都不要了,光天化日之下,做着这等妇人的活计,也是生平罕见,以往她便总是听自家男人说起,他们的大将军脾性怪得很,看来当真不假,只是可怜这贺小娘子了,夫君在外,只留她孤儿寡母,若真遇上用强的,她如何应对得了,摇了摇头催着儿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