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们听罢,倒似松了一口气,他们于那些长刃在手的将士本就是多一眼都不敢瞧的,更何况,这帐内之人似乎还颇有军威,想来不是个什么小人物,要当面去与他说什么请求他们留下来的话,若求情不成反而落个扰乱军务可如何是好。而村里这唯一的女先生既是领头之人,自然该得她进去,更何况,那夜大家伙自那林中返回之时,那位将军护送着他们母子二人磨磨蹭蹭落在了最后,想来对她亦是另眼相待的,即便他们这请求惹怒了那人,他也不至于对这贺小娘子动粗不是。
赫羽猜得那人心思,也架不住乡亲们一番苦心,无奈摇摇头,安抚好南宫昭,随手提上一只盛满了瓜果的竹篮便只身便进了帐去。帐内那人穿着便衣,正坐于案几之后,几上正铺着纸笔,墨还未研,看来是准备要写什么。
韩刍夫的目光自女子进帐便落在她身上,待她走上前来站定了脚方才开口,“你来了。”
赫羽“嗯”了一声,又走上前去,将手上的篮子轻轻放在几上,退后几步方才说道,“这是村民们的一点心意,你们收下,也不妨军规的。”
韩刍夫笑了笑,“你教收下,我便收下。”他说罢,伸出手从篮子里捡了一只又红又亮的柿子来捏了捏,“这是秋日才有的。”
“本是秋日摘下的,村民们自有法子将它们贮藏至今日。”
韩刍夫点了点头,又将篮子里几样果子一一捡起来仔细看了看,待放下一只红艳艳的苹果,他终于收回了手,转而又将一双眼睛放在了女子身上。自他带着她雨夜逃命那次,倏忽竟已过了十载,自己纵然已是年华不在了,可即便是此时,他仍能想起她年少时的模样,眼前这个已为人母的女子眉眼依然澄澈如赤子,单薄身姿依然教人怜惜,素钗布衣又怎能掩盖得住她半点风姿,她眸色微颤,他亦心潮难平,“这几日我一直在想我眼前的这个你,真的是你吗?”
赫羽以为他要问什么君兰殿大火,宫城密道逃生之类的,却只听见他恍惚说了这一句,不禁怔住了,此时此刻,面前这人,一双眼里尽是慌乱,如草木疯长,如藤蔓横生,以至于她也跟着慌乱起来,她移开目光,勉强定了定心神,郑重回道,“是我,南宫赫羽,我没死。”
韩刍夫像是松了一口气,半响,他轻笑起来,这两年多来,他将大凉寻了个遍,连她只字片语的传闻都没听见过,而今,她就这么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了,眉眼如初,容貌如昨,就连方才那一刹那眉心的嗔怪都没变过。
赫羽也转首望着男人,见他还在笑着,心头不禁泛起微微怒意,身为大将军,如今边患这般厉害,他还笑得出来,可随即她却又心虚起来,说起来,自己这个一国之君都半路上撂挑子了,何况他这与南宫氏非亲非故还仇深似海之人呢,他若想卸下这重担,根本不需要任何由头,而眼下,她却又心生贪念起来,愿他还将这风雨飘摇的大凉江山扛在肩头。
韩刍夫见她眼神飘忽不定,却不开口说话,也不催她,本就是看她一世都看不够的,便由着她在自己眼前悄然而立。村民们来此何意,他也不是不知,数日前还祥和安乐的十里右江转眼便成了这般破败模样,自己也不是没有失职之处,她若想发难,自己甘心受着,可她倒似并未怪罪之意,言辞里竟是委婉的请求。
“右江不是什么边陲重镇,这些年来,也无人来此值守,只是眼下不同往昔太平,大将军可否留下些将士守在这里,护这一方百姓安危,也好教这些余下的人能安心些。”女子语气淡淡的,她尽量拿出一副虔诚之态来,倒像是这当真是什么不情之请,而眼前这人也真是高不可攀的大凉兵马之主,定是要自己低声下气才能求来的一样。
韩刍夫见她张着一双杏眼望着自己,也猜得出她心思,她是真心为这一方百姓着想,却也不愿再与自己有多一分的瓜葛了,往日里,她在自己面前又何时有过这等低眉垂目的小女儿之态呢?他忍住笑意,才道,“右江此次遭难,是我的疏忽,为绝南泽再犯,将士们理当在此留守多些时候,我也正有此意,方才便是要写信于季北望,教他拨些粮草补给来,好教将士们能安心驻守此处。”
赫羽终究动了动心,“你说的,当真?”当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而非为了其他的?
韩刍夫笑了笑,未置可否,顺手便执起了笔,开始写就起来。赫羽见那墨块尚且是新的,顿了顿还是走上前去,拿起来轻轻研了起来。她低眉扫了一眼那字迹,算不得多精巧,却也自有风骨,忽而想起,与北正公做夫妻的那三年里,那人不止一次地拿着自南疆发往宫中的奏本说起过,这大将军虽出身低微,倒也难得不是个真草莽,或许,若不是因为自己,他们二人终究不至走上那条定要你死我活的路罢。
赫羽动了动眉心,再将心思收回,此时眼中这人,两鬓霜色难掩,发间夹杂着的银丝也清晰可现,一双英武长眉将面上风霜冲淡几许,唇角微微扬着,就连下颚上的淡青色胡茬都看的明白,一双长臂环在几上,执笔的手指骨节分明,手腕微微用力,笔尖便在纸上轻轻勾勒出来。好似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回这么大胆地打量起他,她看得入神,全然没留意,那人已然落了笔,也抬首望向自己。
四目相对,赫羽心神一荡,腕上一用力,手里的墨块便成了两截,墨汁飞溅,她衣袖顷刻间便染上了墨色点点,一双素手上更是黑作一团。她一声轻呼还未出口,一只手便伸上前来抓住她掌心验看,那人嘴角竟还发出幸灾乐祸的嗤笑来。帐外一声“娘亲”传来,下一刻,营帐便被掀开了,一个小脑袋钻了进来,南宫昭懵懂看着眼前这一幕,又唤一声,“娘亲。”
赫羽忙甩开那人的手,紧接着南宫昭便扑了上来紧紧抓住了母亲的衣衫,天佑跟在后面,嗫喏道,“小这孩子要进来,天佑也不敢拦着。”说罢这话,自觉讨了个没趣,便悄然退了出去。
南宫昭方才在外面等得久了,又听那些人悄声说,这帐内之人怕是要借机欺负母亲,便不管不顾冲了进来,而此时一见,眼前这人看起来正是那晚抱他回家的那个姓韩的将军,一时又不好发作,只低声说了一句,“我娘最爱干净了,你把她的衣裳弄脏了。”
韩刍夫望着那张小脸,看了许久,终是笑道,“那我与她洗干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