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北平,酷暑难耐,每个人都在这炙热无比的空气中吃力的活着。子声虽然答应了母亲不再提退婚的事情,但是他的心中却始终也下不了最后的狠心,去和碧君一刀两断,他痛苦的挣扎着,眼前的世界也仿佛失去了往日斑斓的色彩,而变得一片灰暗。
碧君在这一年中最热的三伏天里也过得甚是辛苦,她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与子声不可能走到一起,也曾一次次的拒绝着子声的深情与爱意,可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却无比的留恋和子声在一起的每一寸光阴,哪怕只是匆匆一瞥也足够让她回味良久。但是,碧君又清楚的知道,自己和子声就像两条道上的车子,走得是完全不同的方向,就算是他们再怎么努力,也终究是渐行渐远,只能是遥遥相望。
在这个暑热天里,不光子声和碧君辗转难眠,心事重重。就是月明和晴方也因为子声和碧君的欢喜哀愁而变得敏感和怅惘。
这天晚上,碧君依旧如往常一样在开锣之后唱早轴戏,当天的演的剧目是折子戏《游龙戏凤》。自从上次,洪老夫人的外孙李鹤鸣带着碧君在天桥的茶馆里观察了一下午那位茶馆老板娘的言行举止,碧君私下里将自己所看到的琢磨到的全都用到了戏里的李凤姐儿身上。经过碧君这阵子细心的揣摩和改进,终于将《游龙戏凤》里的那个娇俏可人的小家碧玉李凤姐儿演的更加活泛生动起来。碧君娇美的扮相和灵动的表演再加上甜美清脆的演唱,深深的吸引了全场观众的目光,大家毫不吝惜的为碧君送上热情的喝彩和雷鸣般的掌声。
听着前边不时传来的叫好声,这让刚从外边走进后台的唐蓉珍听着十分的不舒服。唐蓉珍原本打算去自己的化妆间上妆的,但因为听见前边的掌声雷动,便带着满脸的不悦悄悄走到台口,透过帘子的缝隙朝前边望了一望。当她看见身穿一身掐腰花袄的碧君在台上如同一朵盛开的海棠花一样惹人怜爱时,蓉珍气恼的瞪了碧君几眼,然后一甩帘子恨恨的走到了自己的化妆间,咣当一声使劲将门关闭。
蓉珍自从失身于甘经理后,便在他的安排下搬离了戏院的后台,住进了专为她租的一处不大的四合院里,与甘经理如同夫妻一样姘居在了一处。起初蓉珍还有所避讳,但是渐渐的随着众人撞见的次数增多,蓉珍也就索性不顾那么许多了,当着众人的面与甘经理出双入对,打情骂俏,引得戏班子里的许多人越发的议论纷纷起来。蓉珍的耳朵里也不时的飘进来一句半句不中听的话,她虽说气恼,但是转念一想,只要自己能红能有大钱挣,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名声不名声,就让那些个人眼红我编排我去吧,等姑奶奶日后出人头地了,有他们求我的。
蓉珍不光与甘经理姘居厮混在一起,她还在甘经理的安排下与天桥的一些不怀好意的有钱人频繁应酬起来,由于她容貌娇艳,身材丰腴,又最是个能说会道,热闹风趣之人,因此上她很受那些个酒肉局上的男人们的欢迎,一时之间蓉珍不光粉戏的名号日渐响亮,就连她这个人也成了天桥一带有名的交际花。甘经理和蓉珍也知道,光靠美色在梨园行里很难长久立足,说带根儿上,要想再天桥甚至北平城长盛不衰,还是要靠唱戏的真功夫。于是,甘经理又故技重施,将自己那个风流成性又身强体健的表弟寻了来,为他从八大胡同的班子里找来两个窑姐儿,带着他们三个人去粉戏教主喜月红那里再次上演了一出鸳鸯春戏图。那老爷子看得过瘾之后,便答应将自己压箱底的所有粉戏尽数教给蓉珍。蓉珍前阵子只跟着喜月红学了《打樱桃》等开蒙的粉戏,如今她已经经了人事破了身子,学起更香艳露骨的粉戏来,自然是更能放得开,悟得透了。在喜月红的精心施教下,蓉珍又新学会了好几出粉戏,一经上演便又轰动了天桥,甚至城内许多戏园子为了拉拢人气,也不惜花大价钱来请蓉珍去他们那里串戏。甘经理眼见得从蓉珍身上的投资已经开始有了回报和收益,那双三角老鼠眼笑得更欢了。
蓉珍虽说红了,但是她的人和戏依旧在北平梨园行的大多数人眼里难登大雅之堂,虽然她也曾想过正正经经演几折子戏给旁人看看,但是她自己心里也异常的清楚,纵然自己再不喜欢朱碧君,但是若论唱戏的功夫和悟性来,自己实在不如她。蓉珍执拗的认定,自己若想在梨园行里一枝独秀,唯有死死守着粉戏的场子,靠卖弄风情和淫言秽语来吸引目光,等她把票子捞够了,再做其他打算吧。
蓉珍虽说在茂春戏院与晴方平起平坐,压轴戏轮换着来演,但是无论是报界还是学界再或是普通戏迷心目中,他们两个是天壤之别,晴方是铁嗓钢喉出尘绝世的玉兰花,而蓉珍不过是卖弄风情的薄柳杨花罢了。就连名号不如自己响亮的朱碧君也在报上被誉为清雅海棠花。蓉珍每每看到报上对晴方和碧君的溢美之词,心里很是愤恨不平,心想总要寻个机会让你们这两朵玉兰和海棠一齐落到沟渠里。
就在蓉珍在自己的化妆间里恨着碧君的时候,前边的《游龙戏凤》在众人潮水般的叫好声中落下了帷幕。碧君粉面含羞的从台口下来,正遇见准备候场演中轴戏《捉泥鳅》的唐蓉珍。自打蓉珍演了粉戏,不顾羞耻的与甘经理厮混在一处后,碧君就对她敬而远之,两个人虽说面子上依旧点头招呼,但是心里却早已不复初见时那般的亲近了。
这出《捉泥鳅》是喜月红教给蓉珍的一出异常香艳甚至下流的粉戏,剧里演的是一个泥鳅成了精,化作美女模样勾引一位过路的美少年的故事。当蓉珍从化妆间走出来的时候,后台的众人都为之一惊,只见她散着一缕黑发,媚眼如丝,身上穿着一件翠绿色的肚兜,下边穿着一条大红色的绸裤,肩膀上只披着一条似云似雾的薄纱,妖娆妩媚的朝台口走去。当蓉珍与刚从前台下来的碧君两个人迎面相遇的时候,碧君也被她这魅惑风情的妆扮给惊住了。碧君愣了一下后,略有些尴尬的朝蓉珍点头笑了一笑,然后侧过身子准备让她先走过去。谁知蓉珍并不急着走开,她斜眼瞥了一眼碧君后,抬起嫩葱一样的右手,用嘴吹了吹新涂的红指甲,然后半是奚落半是玩笑的说道:“碧君啊,方才听着你的李凤姐演的那叫一个活泛,台子底下的这些个人的魂都被你勾走了大半了,果然是功力见长,越发进益了。”
蓉珍的话说的很不中听,碧君听了之后微微皱了皱眉头,她收起笑容正色的说道:”姐姐此话差矣,我们唱戏虽说是为了挣口嚼谷,但是既然座们买了票进来,咱们自然要尽力让他们听得尽兴,看得过瘾,至于旁的事情妹妹倒真的不如姐姐精通,若论进益,姐姐倒是进益的大发了。“碧君说完,扬起头冲蓉珍略一点头,然后擦着她的胳膊直直的走了过去。
旁边的几个人听碧君说蓉珍进益大发了,都偷笑了起来。蓉珍没想到这个朱碧君如今也敢公然和自己叫起板来,心里着实恼火,但是她面上却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她对着远去的碧君咯咯咯的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用手捋了捋头发,然后扭着腰肢走到了台口的帘子后。
碧君在众人的小声议论下径直走到自己的梳妆镜前,面色从容的坐下来开始拆卸头面首饰,仿佛刚才的事情压根没有发生过一样。
碧君拆卸完头上的头面,取下贴在两鬓的片子,又清洗掉脸上厚厚的油彩,浑身上下猛的一阵松快。换好衣裳的碧君没有来由的有些疲乏,她坐在镜子前面,微微闭上眼睛,用手在自己两边的太阳穴上轻轻揉着,脑海里又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子声那深情的面庞来。这几日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碧君觉得比过去几年还要难捱,她心里下定决心不能再和子声有任何的瓜葛,但是眼前却总是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他灿烂的笑脸来。此时,碧君的耳边传来一个男人温柔而的声音,这声音如同一阵夏日的凉风,让碧君的心头不禁微微一动,她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洪老夫人的外孙李鹤鸣正笑着站在自己的身后。
碧君连忙站起身,与鹤鸣笑着互相问候了几句,然后她好奇的问鹤鸣今天晚上怎么有空跑到这里来。
鹤鸣眼睛一亮,笑着打趣碧君道:“你前几日得了天桥名师的指点,我今儿是特意来看一看你的李凤姐可有没有进益,今晚上整场戏看下来,大大超出我的想象,你果然是冰雪聪明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