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后,父亲仿佛忘记了那晚的事情,依旧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碧君在父亲面前也再没有提起那晚嫦娥醉卧的事情,每每望着眼前这个瘦削颓废的父亲,碧君很难将他和那晚明艳动人的嫦娥联系起来,碧君不知道视自己如亲生骨肉的父亲究竟遭受了何等的打击,竟然能够消沉颓废至此,她恨自己不能去为父亲承担一二,只能这样静静的充满惋惜和同情的望着他。
天气渐渐寒凉,杜氏依旧没有回家,而父亲的身子和精神也每况愈下,碧君则在父亲病养的这一段时日里承担起了养家的重担,靠着在戏园子里唱二路青衣挣些包银来负担家里的开支。
那年的深秋,丹凤在用饭之时总会莫名的打嗝,吃进去的饭菜也总会卡在嗓子眼里下不去,用力去吞咽时,反倒会引起剧烈的咳嗽,饭菜连同胆汁都会一起吐出来。刚开始,丹凤并未太过在意,直到后来此样的症状越来越频繁,丹凤才察觉出似乎有些不妙。碧君陪着父亲去到城里最有名的郎中那里瞧病,那位大夫问诊了一番后神色有些异样的望了望脸色泛黄的父亲,又看了看站在一旁一脸稚气的碧君,轻轻的问道:“家里可曾还有其他人?”
碧君不知道大夫问这话的意思,刚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一直坐在那里不动声色的父亲却先开口说话了:“大夫,我究竟是什么病,您尽管直言,我能挺的住。”
那大夫微微的点了点头后,对丹凤说道:“据我行医多年的经验来看,你这病只怕是哽噎病,起病原因多为抑郁忧思,外毒侵扰,内火郁积所致,一旦得了此病,起先是吞咽困难,到了后面往往就滴水也不能渗入,最后将会如何我不说你也能想得来。”
这位大夫说的尽量和缓,可是依旧把年幼的碧君惊吓的不轻,她惊惧又难过的望向父亲,却见父亲面色依旧平静从容,他微微朝大夫笑了一笑后,问道:“请问大夫,此病可有什么法子医治?”
那大夫先前也曾瞧治过许多这样的病人,每每听完他的话语,往往都会抖若筛糠,面色煞白,像丹凤这样镇静自若的还真是少见。大夫带着一丝惋惜说道:“得了此病,再好的汤药也于是无补,就是西医的针剂也回天乏力,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一日一日捱着了。”
其实,对于这样的结果,丹凤方才在心里已经预料到了,他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谦和的站起身,笑着向大夫轻声道了谢,然后拉起碧君的手,目光坚毅的走出了门去。
那天的风刮得特别的大,狂风夹杂着尘土扑面而来,刮的人有些睁不开眼睛。碧君因为父亲患了如此恶疾而十分的揪心难过,可是父亲却反而比平日稍显精神了许多。他紧紧的拉着碧君的小手,扬着头迎着狂风迈步前行,碧君望着一脸平静的父亲,轻声说道:“爹,我怕。”
父亲转过头看了看碧君,慈爱的笑了笑,将她的小手拉得越紧了些,说道:“丫头,往后比这难捱的日子还多着呢,甭怕,再大的风浪只要你的心不乱,就一定能挺过去。”
筱丹凤是碧君在这个世界上最最信任和依赖的人,是他将自己从雪夜之中搭救了回来,拉扯自己长大,又教自己识文断字,登台唱戏,如今自己心中这个无所不能,身姿伟岸的男人竟然得了如此恶疾,来日无多,碧君的心里又怎么能不伤心欲绝呢?
碧君的眼泪流了下来,不为别的,只为这个自己满心敬佩和依仗的男人。
风更紧了,丹凤将碧君揽在怀中,父亲的怀抱依旧宽大温暖,他看见碧君在流眼泪,慈爱的笑了一笑,伸手将碧君腮上挂着的泪滴轻轻擦去,然后疼惜的说道:“傻丫头,又淌眼泪了,爹爹不是告诉过你,不要轻易在人前淌一滴眼泪吗?”
“爹,我心里难受,我不要您得病,我要您硬硬朗朗的在家里护着我,您若是不在了,我就又没有家了。”碧君哽咽着说道。
碧君的话让丹凤的心头一阵温暖和感动,在这个秋风卷落叶的寒凉季节里,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却远远的躲在外家不肯回来,而最终陪着自己,为自己而焦虑,为自己而难过的却只有这个从风雪之中搭救下来的养女。
丹凤将碧君紧紧的搂在怀中,轻声安慰她道:“好孩子,哪能说不在就不在呢,且有些日子要过呢,别怕,答应爹爹,往后无论我在还是不在,都不要轻易在人前淌一滴眼泪。”
碧君抬头看着父亲,父亲的脸上挂着与当年一样温暖的笑容,碧君记起那年从爷爷的坟地上回来的路上,踏着厚厚的积雪,养父筱丹凤也是这样拉着她的小手,当自己有些胆怯和难过的抬头看他时,父亲的目光也如此刻一样的柔和与温暖,他的目光就像一盏橘色的灯,带着自己走出茫茫的雪原,引着自己走进温暖的家门,可惜这盏灯就要渐渐的熄灭,碧君不知道倘若没有了这位疼她爱她的父亲,自己未来的路又将何去何从。
丹凤的病情越来越沉重,起初一日还能分几次略微吃下一些流食,渐渐的只有到了子夜时分才能勉强渗些稀粥进去,再到后来便真的是吃什么吐什么,哽噎的整个人都面色青紫,仿佛内里被什么东西完全堵塞了一般。
碧君在父亲病后,本来是想着再厚着面皮跑到姥娘家去求母亲回来,但是丹凤却果断的阻止了她。丹凤告诉碧君,就让自己安安静静的在这院里住上一阵子吧,即使她回来也不过是又给自己添堵而已。碧君自然也是知道母亲素日的秉性与脾气,往日父亲身体康健在戏园子里正当红时,母亲还隔三差五的寻衅找事,对父亲照顾的也不怎么上心,如今父亲已然病入膏肓,骄纵惯了的她定然更加嫌恶去父亲来,说不定她若回来真如父亲口中所说,反倒成了他的一道催命符也未可知。
就这样,丹凤与碧君父女对外都守口如瓶,只字不提丹凤的病情。每日碧君去戏园子后,整个院子里就只剩下丹凤一个人,他望着窗外寒枝凄冷的萧瑟景象,心里不禁默默叹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徒留一地黄叶与哀伤。
秋天过去了,张家口的初冬来临了。一天清晨,天上难得出了太阳,骨瘦如柴的丹凤站在廊上,用手遮在眼前,颤巍巍的仰头望了望天上的太阳,自言自语道:“今儿倒难得,天上见了太阳,是该出去再走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