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雪飘得悠然,院落里一片洁白。这是箭道巷原先的那个家,有很长时间不曾来了。前一段,在天还没有冷下来的时候,乔菽萍从父亲那儿伸手要了些钱,雇人把小院里外整个给修缮粉刷了。当冬天到来时,乔菽萍把炉子点着,又搬过来住了进去。
钱敏君带着沈钰去哪了,她不知道,这么久再没见他的影子,估计是不会再回来了。这小院是钱敏君花钱买的,她和钱敏君没有办离婚手续,这小院自然还是他们夫妻的共同财产。
她不想住在父亲那边,觉得这小院安静,没人打搅,挺好。
江薇把家安在了西郊的师范学院,平时既要忙教学还要带孩子,很少和她见面。叶尔康偶尔有空闲了过来坐坐,最近他到百公里外的银厂沟去查矿,有些日子没见他面了。
寒假里无所事事,乔菽萍把自己关在屋里静静看书,或铺开稿纸写一部构思中的小说。过多地她在追忆陕南城固的那些岁月,于是付诸笔端,写下了这样的语句:
窗外下着雪,一个叫静的女人坐在窗前。她眷恋梨花泪,有着忧伤,却又不知说给谁听,更不晓得描妆等谁归。其实她知道那个人就在心里,自那条河边起,她的心就被撩动了……
她只写了这么几句,显然写不下去了,放下笔坐在那里愣神。时间拂去往日的尘埃,岁月静静地从青春的履历上路过,回头看看,只是多了一道曾经。思来想去,她甚至给这部酝酿中的作品起个满意的名字也似乎不能。想用文字表达内心的段落,可终究写不出别样的心情。
既然如此,心生烦闷的她有了到雪天的户外走一走的想法,索性穿上衣服,扯过围巾出了院子,把自己扔在空无一人的黄河边。
大河奔流,冬日的河水没有了夏天的浑浊,水也落下去了很多,滩涂上的一些低矮植物露了出来,光秃秃地没有叶片。远远望去,河中间有一坨一坨的沙滩裸露,上面覆盖了白雪,倒也多了几分“寒江凝雪”的意境,却没有孤舟独钓的绝美诗情。
她想起泰戈尔的一句诗来:这孤独的黄昏,幕着雾与雨,我在我心的孤寂里,感觉到它的叹息了。
眼前没有雾,也没有雨,有的只是这冬雪。但孤寂是一样的,她分明也听见了胸腔里的那声叹息。猛然间,诗情如脚下的河水,涓涓而来:
在心的山谷间,我听见了灵魂的碰撞,
有个声音在说:天亮了,该当起航!
我挥动寂寞的镰,收割那片荒芜的空旷,
让野草的火焰,与天边的星一道闪亮。
河岸对水流说:我留不住你的波浪,
那就让唇间留下印痕的回味,慢慢荡漾。
雨对茉莉微语:把我留在你的心田,
茉莉叹息一声,落在了地上。
既然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灿烂,
那就死时如同静美的秋日落叶独芳。
即便枯萎也保留丰肌清骨的傲然,
就像这雪花,驻守岁月无染的苍凉。
不希冀拥有什么,逝去的必然不返,
那就借着阑珊的风,飞向朝阳的光芒。
她似乎在挣扎,也很矛盾,具体是什么,一时难以说清。她想起曾在古路坝的树林里与叶尔康有过的对话,他说在英语单词中有个词叫‘Escape’,译作逃避、溜走,当然它还有‘忘掉’的意思。现在想来,不是他有意要欺骗她的感情,而是刻意用这个单词阐述‘挣脱’的含义,终究她不但没有理解他的用意,反而附和“人的一生注定要挣脱许多不情愿的东西。譬如做噩梦,极力想摆脱,甚至是抗争,结果被惊醒,一身冷汗。”
这么看来,那日的话不想日后竟成谶语,她的确哀叹命运的捉弄了。
雪,停了,云慢慢散去,太阳露出了脸盆,有些晃眼。步伐闲适的游走,身心似乎得到久违的放松。岸边有许多树木,斜阳透过枝叶的余光,拂来清冷的河风。阵阵鸟鸣,她追随鸟儿的翅膀让心儿一同飞扬。雪野、河流、枯草,有种苍凉的美,她闭上眼,深深呼吸几口空气,有点清凉,却感到有点舒心。偶尔飘下几片枯叶,有的被风卷裹到河流,随波浪一起一伏远去了。有片不曾被卷走的,她欠身拾起,微摊于掌间,看那逝去活绿的斑驳与泛黄,不曾想竟撩动了一股莫名的心愫。她不禁想起辛明亮曾给过的一片黄叶,为了拒绝他,在上面写了字,但到底也没能打消他的念想,那么执着地守望。他离开后,至今不曾给她来过只言片语,看来他放下了,也忘怀了。这样也好,不用牵挂、煎熬了。
乔菽萍甩了甩头,尽力地压制内心泛起的心绪,空白着一切的心思。恍惚间,她踩到了一条被雪掩埋了的长条木板,一头翘了起来。她用脚翻转,是一柄船桨,看来是哪个“筏子客”失手遗落在河流里,又被水推到了岸上。船桨的一面有些发黑,可想,已经在泥沙中浸泡了许久,有种凄然。乔菽萍站在那里,想陪陪这孤独的船桨,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她不禁失笑。而后从大衣口袋里拿出香烟,点燃,吸吐,把目光投向东流的河水。
波浪不断涌向滩涂,冲刷着裸露的卵石,一波又一波。带来的杂物,有带不走的,不关乎痛痒。她把船桨往水边踢了踢,水波冲击,船桨开始摇动,不前不退,似乎还在犹豫是否随水而去。可到底诱惑止不住,终了它漂浮起来,徘徊一会,义无反顾地走向远方。
乔菽萍突然多了些许感伤,摇了摇头,闭上眼,又睁开。
“姐。”王英骄出现在眼前。
“你怎么来了?”乔菽萍眼里多了份欣喜。
“我也就是路过,远远看见有人站在这里,猜测是姐姐,就走过来了,还真是。”王英骄脸上挂着笑容。
乔菽萍说:“你是不是觉得姐很傻,甚至有些神经质?”
“没有,姐,你说哪去了,怎么会。”
乔菽萍挽住王英骄的臂弯,“走,陪姐姐走走。”
不知觉走到了水车那里,水槽的闸阀被关闭,渠道里的木轮严严实实被冻封了。旁边滩涂上的大片芦苇在河风里呜咽,是他们走来的脚步声惊飞了草丛里的候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