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外派的大院儿里停着几辆警车,一个骑三轮儿的老头儿敲响警卫处的窗户。
老头儿穿着破旧的军绿色上衣,深蓝的长裤间系着当做腰带的绳子,裤腿儿尽是泥点子,一双黑色的布鞋脚趾处都快顶破了,戴着顶有些发乌的草帽,草梃子有长有短,皱纹在脸上堆砌道道沟壑。
“同志,”老头儿拽起搭在脖颈的毛巾擦了下汗,“我来报案啊!”
警员见他两鬓斑白,忙出门去迎,“大爷,您遇到什么问题了?”
老头儿按了按下巴上的胡须,“门敞开点儿,我这三轮儿得推进去!”
“您放门口儿就行,丢不了。”
“胡说!不丢东西,我能上警察局报案吗!现在这个社会可不比当年,早三十年前,家家户户晚上睡觉不关大门儿都行。你出趟家不锁门儿,十天半个月都丢不了东西!你看看现在,我出去几个小时,家里的羊就没了!”
警员解释道:“大爷您就放心吧,我们这儿到处都是监控,保准出不了岔子!”
“我今年八十五了,腰疼腿疼、耳聋眼瞎,我骑三轮儿二十里地,三轮儿放外头,烟囱要是看不住,我走着回去啊?”老头儿从口袋儿拿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我给你钱,放院儿里!这是一毛、两毛……”
“不是‘烟囱’,是‘监控’。哎,算了,您老进来吧,我帮您把三轮儿推进来,不要钱!”
那双手满是褶皱和老茧,指甲脏缝儿里兮兮的,让年轻的警员想到了自己年迈的爷爷。
老头儿得愿以偿,从三轮儿的车斗儿里拿出条木棍,“老了老了,不中用了,两条腿走路使不上劲儿了。今年开春儿还能自己走,现在得拄拐咯……”
宽大的帽檐在脸上投下阴影,他走得很慢,仔细观察着院子。
院子里有四辆警车和两辆执法车,车牌号儿相近,看起来都是隶属这个派出所的。
“你这院儿真大啊,比我家的地还大,不得了不得了,我能去后面儿看看吗?”老头儿指指大楼,嘿嘿笑道:“傻老头子,没见过世面,同志你见笑了。”
“您这话说的,我带您去后面儿看看。”年轻的警员越看他,心中思乡之情越强烈,“您都这么大岁数儿了,家里还种地呢?”
“啊?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大点儿声儿!”
“我说,您这么大岁数儿了,还种地吗?”
“种地?早就种不了了,老胳膊老腿儿的老废物,哪天死在地里都没人知道。”
“您孩子呢?”
“大儿子刚出生就夭折了,二闺女那年考学,成绩让人顶替了,我家穷啊,替她伸张不了正义,她想不开,喝农药自杀了。哎——”老头儿长叹,言语中尽是悲戚,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后院儿。
后院有七八辆汽车,其中一辆黑色轿车,透过挡风玻璃,没看到能够随意进出广外派的“通行证”,并且“京A”牌照格外扎眼。
是这辆车没错儿了,老头儿迅速记下车牌号码儿。
“您节哀。”年轻的警员觉得自己问到了老人家的伤心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才好。半晌后他掺着老头儿到了大厅,说:“您老稍等,我去喊人过来。”
“同志,谢谢你!”老头摘了帽子,深深鞠了个躬。他鞠完躬忙把帽子戴回头上,顺便压了又压,生怕假发粘得不够牢固。
他拄着拐,慢悠悠在大厅闲逛。
按道理来讲,派出所即便没有人报案,也该有点儿人烟气吧?怎么眼下除了两个在警卫处的警员外,就看到一个来报案的和一个正在做笔录的警察?
走廊很长,他向里扒头,只见挂牌叫“档案室”的屋子门开了条缝隙。
档案室?果然和陶斌所推断的一样,是有人在对档案进行调查,看来后院儿京A牌儿的黑色轿车,八成是专案组的。
“您好,您是来报案的?”
身后乍然响起个女声,老头儿吓了一跳。他丝毫没掩饰自己被吓到的事实,回过身使劲儿拍着心脏,随后摸出个小瓶子,拿了两粒药放进嘴里。
“同志,你可吓死我了!”
女警员看到瓶子上写的“速效救心丸”,深感内疚,“实在不好意思,是我的疏忽。您是来报案的吗?跟我去那边儿的大厅吧。”
“哦,我就是看看,没被蚊子叮!”老头儿继续装耳背,打岔道:“那里有个水缸,我能过去喝两舀子水吗?嗓子干得疼!”
“……大爷,那不是水缸,那是花盆儿。您跟我走,我给您接杯水去。”
女警员带老头儿走了,一路搀扶着走得很慢,生怕他磕着碰着。
“你们这警察局要倒闭了吧?算上你,我就看见五个大活人。我前几年就说过,供销社都能倒闭,其他的没有倒闭不了的行业!”
“……大爷,我们不是要倒闭了。”
老头儿点点头,“哦,还真是要倒闭了,那些下岗的同志都分配土地了吗?”
女警员特别无奈,“大爷,我们没倒闭,没有下岗的同志,他们是去开会了。”
“哦,没倒闭啊。”
“大爷,您说说您碰到什么难题了?”
“一提起来我就生气!”老头儿用木棍用力戳地,“我今天早上想摘点儿生菜中午吃,结果小园子里生菜着虫儿了,我抓了半天抓不干净,就想上种子站买个杀虫剂。路上遇到老熟人儿,我们就聊了几句,他说他家猪过崽儿了,但是腿有病,站不起来……”
女警员听警卫处的警员简单介绍了老人的情况,知道他生活艰难,便不忍心打断他,决定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有年过年,我羊病了,去畜牧站买了药,回家给它打针。天冷啊,下雪地滑,羊它疼,疼就跑,我针直接扎大腿上了,老粗的针管子,疼得我哟!”
“那您可真得小心点。”
“可说呢!你瞧瞧,我扯远了。我重新说,今天早上我想摘点儿生菜中午吃……”
“……”
老头儿风牛马不相及扯了半个来钟头,扯得口干舌燥。他支棱起耳朵,忽然听到走廊传来交谈声,于是忙转话锋,“同志,三轮儿车在外头,羊怎么没的,我给你演示演示。我这记性不行了,得一点点儿捋。”
他是想看看在楼道里的人是不是档案室出来的,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重点是根据他们说话内容,推断出是不是专案组办案人员。
经过大厅时,只见楼道乌泱泱站着大堆穿警服的人,个个面无表情。
“你们人可真不少,都是国之栋梁啊。”老头儿急需拖延时间,等那些人从楼道出来。他瞅准时机,歪了身子,装作脚滑。
“您老小心!”女警员见状赶紧去扶他。
老头儿捂住胸口,惊魂未定道:“你们这亮地面儿就是不如我们村儿里砖地好,这滑滑擦擦的,摔一下可了不得!”
他成功耗到走廊的脚步声响起,听到声音接近,便戳起木棍缓慢地向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