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永康胡同?
张姐一愣,老爷子怎么跑那儿去了?是不是怀念亡妻了?
想到这儿,她心里很难受,算来自己在梁家当保姆也快有二十年了,梁老爷子和梁老家夫人如何相爱,她是看在眼里的。
张姐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妇女,头些年纺织厂裁员,她不出意料地成了第一批下岗职工。
她丈夫早逝,家里留下两位老人和一个孩子,为了养家糊口,她找人借钱弄了个路边摊儿,可还没几天,钱就让人抢跑了。
张姐咬牙,一个人打四份工,没黑没白的忙。
可能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位蛮横不讲理的雇主看她是个好欺负的寡妇,便栽赃她偷东西,说要扭送到警察局。
原话是这么说的:“送你去警察局,你一家老小,可就都得喝西北风了。除非——你及时认错,还我东西,再还我给你开过的半年薪水,我就放你一马。”
张姐苦苦哀求,最后不得不拿钱了事。
家里有两位身体不好的老人常年用药,还有一个正在读小学的女儿,一家人全都等着自己赚钱回去,这可怎么办?
那是个阴冷的冬天,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得皮肤生疼。
走投无路的张姐在什刹海边找了个人捕鱼凿开的冰窟窿,徘徊很久,最终爬上栏杆,纵身向下跳去。
“同志,大冬天快要过年了,你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跳河!”一个中年女人飞身上前抓住她,大声喊道:“你想想新帖的对联儿!想想年三十儿的年夜饭!想想饺子!实在不行想想你爹妈,想想你儿女!”
这个人正是老梁家兄弟俩的妈妈王建丽,她在附近开完会准备回家,路上看到有人在栏杆儿前张望,便想着会不会是要轻生。
她在不远处看了半天,果不其然让她猜着了。
张姐哇的哭了,在瑟瑟寒风中被路过的几个人一同拽了上来。
王建丽安慰她半天,又是开导又是规劝,见她穿得单薄,便把自己棉袄脱下来给她,跨上大二八,一路把她驼回自己家。
冬天的风多大,等她下车子,整个儿人都冻透了。
那时候梁家爷爷和梁老爷子都在部|队没回来,梁家的小兄弟俩放学回家,看见家里来了个衣服带补丁的陌生人,都感觉好奇得很。
向来家里来的人不是穿军|装戴大帽的,就是特板生特讲究的。
小梁正送了个暖水袋,小梁义端了杯热水,小兄弟俩尽显绅士风范。
梁老爷子闻讯回家,见到披着自己媳妇儿棉袄的女人只是微微点头,随后也不怕人笑话,抓起媳妇儿的手揉揉搓搓,“你看看你,大冬天的,冻坏了怎么办!我给你弄杯姜糖水,你好好儿守着暖气,不许乱跑。”
后来一家老小听了张姐的遭遇深表同情,当下便做了决定,让她来家里做帮佣。
什么时候来、几点来都可以,就收拾收拾屋子、打扫打扫院子,其他的一律不用管。
报酬跟市面上帮佣齐平,家里富裕房子多,管吃管住,有事儿也不用打招呼儿,该忙就去忙。
说白了,表面看似给了她一份工,实际上老梁家不过是想帮衬帮衬这个独自一人养家糊口的妇女,以做“帮佣”为由,维护她面子和尊严。
这个决定对张姐来说无异于一根救命稻草,她感激地准备跪下磕头,多亏了小梁正眼疾手快,把她拦下。
自此以后,张姐便在梁家安顿下来。
虽说当初说好了只让她做简单的收拾屋子的活计,但从买报买菜,到做饭洗衣服,张姐统统包揽,有活儿抢着干,并且活儿干得相当漂亮。
梁奶奶见她朴实能干,常常心生喜欢,想给她说个媒。
张姐婉拒,定了心思要在给她二次生命的梁家好好做工。只要梁家不轰她走,她愿意干到自己油尽灯枯。
再后来张姐家两位老人过了百年,女儿也上了寄宿学校,她自己带了被窝褥子,直接搬进了梁家的四合院儿。
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了,在张姐眼里,像梁家这种从来没有过大争执的家庭实在少见,像梁老爷子这么疼媳妇儿的男人也确实不多。
老梁家的人很好,梁家的教育也好。
俩儿子皮是皮了点儿,不过他们从小就特别懂事儿,从没因为自己是佣人而报以偏见,相反的说话向来客客气气,出差什么的回来给家里带点儿礼物,也从来没少过自己的。
只是可惜了梁夫人,年纪轻轻的,就……
想到这张姐再次抹泪,走到病房的窗边望着天空长叹。
梁夫人要是在天有灵,可千万要保佑梁老爷子平平安安。
翌日清晨,暖风入户,病房外树上的鸟叽叽喳喳叫着。
梁老爷子皱了皱眉,醒了。
这是……
他扫视一圈,见到墙角椅子上坐了个衣着破旧的中年男人,先是一愣,随后昏迷前的经历潮水般涌进脑海。
自己是如何听说大儿子在前永康胡同儿的、是如何耐不住想念的、是如何走过去想串串门儿的,又是如何和汽车来了个“亲密接触”的……
前几天到公园儿遛弯儿,碰上了拎俩笼子来遛鸟的王大爷。
搁老远,王大爷操起嗓门儿打招呼儿:“哟,梁老,来溜达溜达?”
梁老爷子努力想了半天,才认出来这是前永康胡同里做了四十来年邻居的老街坊。
“王、王秘书,吃了吗?”
“吃了,棒子面儿粥和一小碟儿酱菜,嘿,甭提多香了!您呢?”
“我吃的挂面汤,您大夏天的喝棒子面儿粥,不嫌热?”
“热!我后背都溻了!”王大爷嘿嘿笑:“梁老,您看这些天也不如往常热了,过不上几天也该立秋了。怎么着,回去住两天?”
“回、回哪儿住?”
“肯定是回前永康啊,咱爷儿几个见天早起出去晨练,半晌午头儿钓个鱼下个棋,赶晚上在院儿里戳个小桌儿,闹两口!啧,多舒坦!”
梁老爷子有一点心动,可转念一想,旧宅里尽是亡妻的影子,去了心里应该不好受,而且宅子良久没人住过,肯定脏乱得不得了。
俩儿子不在家,要是叫外人来打扫总不放心,让张姐打扫,工作量又太大。
他摆了摆手,“算了,没、没人拾掇屋子,住不进人。”
“什么没人拾掇?嗐,您就甭惦下了,小正在那儿住了有一阵子了,该拾掇的早弄利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