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停车的地方到前永康胡同里老梁家的旧宅,还有一段儿距离。
七点来钟儿,正赶上上班儿上学的时间,附近人来人往。
梁正有私心,禁着劲儿把人抱出来,又轻轻关上车门。
系红领巾的小孩儿跟挎篮子往早市儿买菜的路人,但凡路过,都得扭头瞅上半天,就跟看见什么稀罕景儿似的。
舒倾身上被车里空调吹得犯凉。
外面的阳光太刺眼了,他皱了皱眉,恍惚觉得自己在被迫移动,于是眯眼睛看了看,只见面前一片光亮。
……这他妈是把天窗开开了?
可不怕在路上热死!
梁正刚差点儿紧张死,特怕舒倾从这儿蹦下来,然后破口大骂。
其一,幸福不能这么短暂。其二,周围人太多,挨骂太栽面儿了。
他眼睁睁看舒倾在怀里睁开眼,又眼睁睁见他把眼闭上,心脏跳得那叫一个快,几乎要冲破胸口了,亟待一个契机发泄紧张情绪。
这个契机就在舒倾身上!
他知道自己被抱住了吧!他再次把眼睛闭上,是不是说明他并没有拒绝!
梁正脑子里现在就一个念头儿:赶紧回家!
这么想着,脚底下的步子不由加快。
舒倾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了。
按说机场到国子监的路都是柏油马路,不是坦纳岛那种坑坑洼洼的破几把土路,怎么还能颠簸成这样儿?
而且车里空调关了?
后背跟膝盖底下硬邦邦的感触是怎么回事儿?
耳朵边儿上吵了吧唧的喧闹又他妈是怎么回事儿?
要说做梦,这梦也真是真实到见鬼了!
呸!扯蛋!
舒倾猛地睁眼,这回正好儿对上低着头看他,把太阳光遮挡住的梁正。
“我操!你干毛呢?”他一惊,使劲儿打挺,想站到地上去,“我说怎么不对头,我睡着了不是睡死了,你下车喊我不就行了吗?操你大爷,赶紧给老子放下!”
幸福果然来的快去的也快。
“我刚看你睡得很香,猜你可能坐飞机坐累了,就没想喊你。”梁正只能悻悻松手,胡乱解释,任由他从自己怀里溜走。
“是吗?但是梁正,俩男的在街上这样儿走,是他妈不是太傻逼了?你脑瓜子有泡?”
“……”
“咱俩上下级,上下级行吗!你不用这样儿对我,也千万别迁就我,我负担不起!”舒倾特嫌弃地拍着衣服。
说不清为什么,就总觉得老梁家这兄弟俩都挺恶心,接触之后就跟让猪舔了似的,恨不能给身上褪层皮下去。
一个对自己很好,然后给了无限希冀,最后亲手在幻想的王道乐土中大肆杀戮。又换上一副看不穿真假的“伪善”面孔,在千万里之外嘘寒问暖,深刻诠释“领导对你关心,是想让你好好干活儿”这个道理。
另一个对自己千般疼万般宠,当初仿佛把全世界的爱都汇聚在一身,仿佛连他的性命都能攥在手中。可结果去他麻痹的就是一场春秋大梦!自始至终掉进戏里出不来的,就只有自己一个!
瞎了两回眼!
要不是看梁主任平常确实对自己不错,要不是看借住在他家是欠了人家“恩情”,绝逼的现在得跟他动手儿打一架!
“梁主任,做人不能太圆滑,你普普通通对我,可能我倒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舒倾不自主又想到梁义,忙仰了下头,“你继续做你的笑面虎,我跟其他员工一样,认认真真给你干活儿!”
“你睡懵了?”梁正的不知所措顿时转化为怒气。
凭心而论,自己对他应该是非常好了的。
如果硬要说做错的地方,无非就是很自以为是的打断他告白而已!
可那也不是本意,完全是因为没自信,怕给不了他想要的未来!
但是现在,不如就在这大街上!告诉他原因!
堆积在心里很久的话瞬间冲到嘴边。
舒倾,我……
“小正上班儿去?”胡同一户四合院儿出来个拿鸟笼儿的老大爷,“怎么今儿没穿西装呢?”他指了指旁边儿舒倾,说:“这你同事?吵架了?我打刚才就听见了!大热天儿别这么大火气,小心中暑!”
“嗐,没吵架,就闹着玩儿的!杨大爷,您这……又遛鸟儿去?”
“是。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别老浮躁,遇事儿好好沟通。我走了,一会儿天儿热了。”杨大爷走两步回头,“你别光自己在这儿住着,都多少天亮,有空儿叫你爸来跟我们玩儿玩儿!”
“得嘞杨叔儿,您慢走!”
人一走远,梁正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舒倾潜意识里仍记着“在外面儿给我留点儿面子”那句话。
刚才是过分了,那么大声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眼下配上面前不善的表情,声音一下子就软了,装乖卖巧,轻喊了声“&039;梁主任”。
话灌进耳朵,半截儿心都酥成渣儿了,哪还顾得上生气。
梁正承认他这种招数自己向来受用。
哪怕他撒个娇说想要藏在深海的细沙,自己也能立马儿跳下去给他捞上来!
大多数人都贪,另外半截儿心也想酥成渣儿。
于是便绷着劲儿没搭理他,特盼着他再服服软。
舒倾见遛鸟儿的老大爷走远了,敲两下腰,“这哪儿?你带我来哪儿了?”
“我家老宅子。”梁正轻咳一声:“你刚回来,我爸估计得有连珠炮一样的问题,想就先带你来这呆几天,我想好怎么说再回去。”
前永康胡同儿?
记忆像电击一样,击得人浑身麻木。
舒倾头脑发沉,懒得思考梁正说的话的含义,更顾不上想他得跟梁老爷子说什么。只浑浑噩噩,耳边全都是梁义说过的,小时候在前永康胡同儿发生过的趣事。
胡同儿里住过一个姓张的屠夫。
老梁家四合院儿大门是朝东的,院子有二进。影壁后面有葡萄架子,葡萄架子上落着不知名的鸟儿,葡萄架子底下有过躺椅。
院儿里种着花草,梁义和梁正睡在南厢房。
梁义原先说过,等他回国,肯定带自己上四合院儿住上些日子,也经历经历大夏天藏在花草里蚊子热情的迎接。
说把躺椅找出来拾掇拾掇,叫自己躺上面吹风。等天气好,晚上能爬到房顶数星星。顺着梯子爬也行,顺着树爬也行。
也说会好儿好儿给葡萄藤浇水,等葡萄熟了,便摘下来洗洗吃了。
他说院里儿那株葡萄藤结的葡萄特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