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山里开始起雾。
因为人已经在相对高处行走了所以极目下望很多雾气是从沟谷间升腾起来的像是下头架设了数不清的巨炉、焚烧时扬起的大股白色烟气只不过,这些烟气是冰冷的而已。
而峰顶也开始飘雾,有熟悉藏区的山户说,那些不是雾,是顶端的积雪被大风扬起在高空张成了猎猎的旗帜,下头的人看不清常以为是缭绕峰头的雾气。
总之这场景极美这一带经年累月无人涉足,夕阳的嫣红里带橘色这颜色抹渗进漫山遍野的雾使得山里的一切妖冶而又瑰丽。
景茹司选了块相对平坦的低地,抓紧太阳落山前的最后时间扎营。
那个摔傻了的山户叫史小海一路上都走得很卖力,忽然被叫停,急得团团乱转,拿手指向前路口齿不清地重复:“往前还往前……”
何生知这一路,都在当史小海的保姆耐着性子劝他:“先休息,睡了觉,有了力气,才能继续走。”
史小海应该是听不进去,因为直到吃完晚饭、江炼从他身边经过时,还看到他紧攥空的折叠汤碗,反复念叨着“往前”、“还往前”。
……
即便有孟千姿的“山风引”打底,山鬼还是安排了四班倒的夜间巡守,江炼伤还没好,不用轮值,他乐得承这情,和神棍共享一顶帐篷,早早就躺下了。
阖眼没多久,忽然想起了什么,摸出那瓶试管香,偷偷又往颈上抹了一道。
别人不知道,她必然会知道的,他这也算是用你知我知的方式,在向她道晚安了。
江炼带着极大的满足睡去,满心以为会有个好梦。
夜半时分,还真的做了个梦,只是,是否“好梦”,还真没法判断。
他梦到段文希。
梦见还在凤凰眼,第三口棺材刚刚开盖,里头的尸骨被挪至两头。
棺底处掀开了一块盖板,两道长长的软梯,静悄悄从盖板的缺口处放下。
段文希和阎罗两个人,各自蹬一道软梯,进入了那个凤凰眼,段文希毕竟是七十来岁的人了,气力有些不济,反而是阎罗下得快,蹭蹭几下,差不多到了底。
棺底的环室里,只有浅浅的积水,中央处的圆台上,插着一根周身笼罩七彩晕光的、羽形极美的凤凰羚。
阎罗眼底迸射出惊喜的亮光,已经伸出手想去拿了,忽然又缩回去,面上换了副毕恭毕敬的表情,近乎谄媚地转头向段文希道:“段当家的,您来。”
段文希看向那根凤凰翎,赞叹不已,伸手便去拈。
梦里,江炼显然是个旁观者,但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一幕,忽然着急起来,大声喝止:“别动!别动!”
可惜了,他是透明的,也是无声的,段文希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只是屏住呼吸、近乎虔诚地看向那根凤凰翎,而那羽翎似有引力,慢慢吸附到了她的手上……
江炼醒来时,嘴里犹在呢喃着“别动”这两个字。
怪了,怎么会做这么个与自己无关的梦呢,而且,他为什么要阻止段太婆去拿那根凤凰翎?那根单独插立于圆台的翎毛,有什么特别寓意吗?
他一时半会睡不着了,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多,神棍睡得正熟,鼻息声时重时轻。
帐篷里一片漆黑,外头却相对亮些倒不是打了灯,为了避免成为靶子或目标,营地没亮灯这亮,完全是天光、雪光、月光,以及一切自然而生的光亮。
江炼有些烦躁,索性穿上衣服出来。
外头的雾更大了,因为没灯,人在对面都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才走了几步,前头突然有个声音问:“干什么的?”
江炼吓了一跳,他都没察觉到那儿站了个人,下意识答了句:“去方便一下。”
这一对答过后,两人同时认出对方来。
原来是孟劲松。
孟劲松自被孟千姿罚了一次、“放大假”之后,整个人低调收敛许多,连话都少了,虽说事出有因,但多少跟自己有关,江炼为免尴尬,也就很少和他照面。
没想到,这时撞了个正着,好在是半夜,又有大雾,看不清面色,也就没那么窘迫,江炼加快脚步,想从他身侧过去,没提防踩到一块石头,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孟劲松笑了笑,说:“我们都用亮子,习惯了,你的眼睛不一定能适应,打手电吧山上不好走。”
说着,抽出手电扔了过来。
江炼抬手接住:“不是不开灯吗?”
“营地不亮灯,这手电光才多强,打个一时半的没什么。”
江炼谢过他,走到营地后头远处,即便四下无人,还是选了块较为隐蔽的大石,方便完,打着手电正往回走,无意间手一抬,手电的光一扫,正扫到一张脸。
江炼初时还不以为意,以为撞见了又一个夜半出来方便的山户,及至仔细一看,只觉得脑子里轰然有声,整个人定在当地,周身的血都凉了。
这人,毫无疑问,一定是“它们”之一、那个螳螂人的同类。
是那个一直未曾露面的“第五个”吗?听千姿说,水鬼营地那一趟失踪,共计二十七人,“转化”有一定的几率,九六年那次,百多号人暂活了二十多个,五比一左右,不知道过了这么些年,成功率是否有提升。
但最低不会低于五个。
这人身材不高,脸的形状很奇怪,像牛,额角一侧有突起,另一侧也有,但小得多,以至左右不对称,脖子上像围了圈肉色的围脖,细看就知道不是,那是畸生的又一对胳膊,末端还有趾爪。
更骇人的是,这人的脸正笼在灯光尽头,直勾勾地瞪着他。
江炼的喉结轻轻滚了一下,他出来方便而已,一侧的肩膀不便使力,唯一的“武器”,就是手里这个没什么分量的手电了。
要么,把手电砸过去、转身就跑吧,虽说高原缺氧,剧烈运动容易上不来气,但为了活命,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跑的时候,他还可以大叫,巡夜的人就会过来帮忙……
他打定主意,迎上那人目光,脚尖慢慢外挪,正待甩手狠掷,那人却突然回过头去,紧接着身子调转,向着黑暗中疾步而去。
江炼猝不及防,有些手足无措,他还不至于天真到以为那人是要引他去看什么稀奇的那人的神色动作,倒像是被谁喊了过去。
他手心冒汗,急喘了几口气定神,并不准备跟过去,自己现在这战斗力,跟过去了也是送死。他后撤两步,迟疑地拿手电照向那一片,想看看那人往哪个方向去了,回去之后好通知孟劲松他们。
几下乱照之后,又一件让江炼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
他居然看见了神棍!
不知道是不是也出来夜尿,神棍的身子掩在一块大石后头,只露了个脑袋野外方便,没有固定场所,一般都是自找“掩体”。
只不过,神棍并没有看江炼,而是皱着眉头往一侧张望,似乎那儿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要命了,那东西还在附近呢,江炼脊背发凉,正想出声示警……
真特么怕什么来什么,就见两条章鱼须般细软的胳膊,自后绕住神棍的脖子,瞬间就把他拖进了石后。
江炼只觉得全身的血直往脑袋里冲,这种时候,救人要紧,也顾不上什么从长计议了,他大吼一声“神棍”,又往营地方向急嘬了几记哨响,便向着那一块急奔而去。
夜晚的劣势在此时展露无遗,到处都是山石,灯光一移开,再打上去,哪哪都一样,江炼反复比对,才确认了那一处,急冲过去一看,不觉暗暗叫苦:大石后头,是道狭缝,尽头处通往谷地,也就是说,一出狭缝,遍地山石耸峙,七八条天生的夹缝道,或往上,或旁出,想拐去哪都行。
什么神棍,什么怪物,早不见影了。
这当儿,孟劲松带着几个人,亮着手电赶了过来,营地处也陆续亮灯虽说原则上避免亮灯,但现在出了状况,自当别论。
孟劲松的手都已经按上腰间的枪了,问他:“怎么了?”
江炼气喘不定:“有那东西,神棍让它给带走了。”
孟劲松脑子里一炸,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己的失职:这时段该他轮值,没发现状况也就算了,还丢了个人!
他心跳得厉害,手电急照向江炼指的方向:卧槽,这么多条岔路,这可怎么追啊,分开追的话,又怕被各个击破……
就在这个时候,边上有个山户冒出一句:“我们值夜,除了你,没看到别的人出来方便啊。”
现在不是分辩是否失职的时候,江炼也猜到了追找不好操作:“能不能去找孟小姐?她应该能帮忙定位的。”
这一下提醒了孟劲松:“不对啊,有那东西来,千姿不可能不察觉吧。”
孟千姿是在睡觉没错,但“山风引”说白了,是成倍放大身体的某些感觉,使得身体一直处在示警状态,真有“那东西”靠近,对营地的气味是个扰动,孟千姿应该会提前侦测到并及时醒来的。
江炼急得后背冒汗,时间分秒流逝,帧帧都是催命刀,正待说什么,孟劲松腰间的步话机发出了呲呲声响,景茹司略带睡意的声音传来:“怎么了?”
孟劲松简略作答:“江炼出来方便,看见那东西,神先生还被抓走了。”
景茹司发出了短促的“啊”声,紧接着是一片杂音,再然后,孟千姿的声音传来:“都回来吧,所有人都回来。”
江炼一怔:“不是,千姿,神棍他……”
孟千姿叹气:“神棍在这呢。”
江炼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步话机里传来神棍茫然的声音:“干嘛啊,你们都跑到我帐篷里干嘛?我……睡觉啊。”
江炼有一种极其荒诞的感觉。
难道自己在做梦?
他跟着几个人回了营地,隔着老远就看到自己和神棍的那顶帐篷帘门掀起、外头围了一圈人,神棍还没从睡袋里出来,披着件厚外套,睁着一双迷糊的眼,一脸懵逼。
孟千姿也在,坐着轻巧的折叠轮椅她原本的轮椅太重,不便携带,此行带了个轻量简易版的,只适合在营地推两步。
景茹司见是虚惊一场,挥手驱散看热闹的人:“都回去睡觉,睡七分醒三分,别睡死了。”
警报解除,孟劲松心头一松:“我就说么,我们一直守着营地,没看见有人进来,也没见神棍出去啊。”
江炼脑子里一团乱,问神棍:“你……你又回来了?”
会不会是神棍出去过,又趁着混乱、赶在被大家发现之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