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陆辞字里行间 几乎是敲定了他这回大劫难逃、要被贬至岭南等地 滕宗谅简直是欲哭无泪。
跟鲜甜可口的荔枝相比 岭南一带更广为人知的 显然身为荒凉贫瘠、他族蛮横、未曾开化、气候恶劣的蛮荒之地的名声。
哪怕是对初踏仕途的狄青也知晓,被贬至该地的 少数人不幸直接病死任上,有的纵使艰难熬过任期,也憔悴如脱了层皮。更多的则因被流放的这三年里的默默无闻,被朝廷所彻底遗忘 之后也只剩辗转边远州郡的份 返京之日遥遥无期。
“若是真落到那境地 ”滕宗谅重重地叹了口气 皱着脸地想象了一下 忧心忡忡:“荔枝价贵 凭我那点俸禄 眼下还欠了你俩一屁股债,怕是根本买不起多少荔枝吧?”
狄青:“”
他默默将满肚子的安慰话给咽了回去。
饶是他清楚滕兄素来心大 也没料到其关注的重点,能歪到这一步敢情滕兄愁眉苦脸 压根儿不是为被许会贬至岭南的惩处吓到,而纯粹是忧心凭微薄俸禄 会满足不了陆饕餮的胃口?
原本一脸严肃的朱说 在听到滕宗谅的喃喃自语后 也当场忍俊不禁:“若滕兄还要为那所谓债务发愁 大可不必。且不说你与我等情同手足,单就事论事,此回也与我疏忽大意,未曾一早提醒,有着不小干系。”
“那可不成。那事我从头到尾都瞒着你,你从哪儿发现去,又如何提醒?”滕宗谅猛力摇头,懊悔之极道:“我哪里不晓得,那笔填补进去的钱数目不可是你们辛辛苦苦攒这么些年才出来的积蓄,甚至连亲也未娶若被我害了,就此错失良配,耽误了终身大事,那我简直是畜生不如!”
朱说安安静静地听了他这番近乎语无伦次、充斥着十足懊恼的陈述,半晌才欣慰地与狄青交换了一个眼神。
果然,以子京兄那对规则不屑一顾、极为粗爽的性子,要想让他得到深刻教训,单是自身栽一个跟头,是远远不足的。
连焚毁账簿、想着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莽撞举动都做得出来,怕是真落到被贬至庶民的那一步了,滕兄都还能当个大义凛然、斗志昂扬的斗士,丝毫不觉自己存在理事不当的问题。
唯有在意识到自己的欠缺思虑,连累了身边好友时,他才会对此耿耿于怀,痛定思痛
“事已发生,滕兄无需过于失意,”朱说温和道:“毕竟为时已晚,于事无补。”
滕宗谅:“”
丝毫不觉有被宽慰到。
更让他感到被补了一刀的,是狄青深以为然的点头举动,以及接下来的扎心话:“倒不如在此期间,多在城中逛逛。待少则一月,多则数月后,调令一出,滕兄一走,应是再也不会回到秦州城来了。”
滕宗谅苦不堪言。
怎这话说得,就跟他重病缠身、需抓紧时间交代后事似的?
在滕宗谅被两位弟弟轮番攻诘时,陆辞在知晓狄青临机应变、尽可能地替滕宗谅做出了补救后,虽在信中做了不客气的调侃,却不曾袖手旁观,而是即刻向朝廷上书,好为滕宗谅求情了。
滕宗谅会有今日一劫,他还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好歹与滕宗谅共事多年,对其骨子里透出的那股对规则的轻慢,只要不是瞎子,都会深有了解。
只不过他尚在秦州时,不管是长期以来的相处模式也好,还是职权上的差异也罢,滕宗谅都甘愿退居后头,由他全盘主持。
正因有他镇着,充当二把手,鲜少需要作出大决断的滕宗谅,这些年才安安稳稳地没出岔子。
但在他仓促地被调离秦州,手中职权悉数落入滕宗谅手里后,好友会放飞自我,闯下大祸不足为奇。
也好。
陆辞写完奏疏,让下人送去寄出后,就佛系地往摇摇椅上一躺,微微笑着闭目养神。
毕竟是谪守巴陵郡、重修岳阳楼的滕子京啊。
就算没了岳阳楼,说不准也有荔枝台、金桔亭、山竹楼、龙眼坝要等这位粗枝大叶的老哥去做修呢。
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去到岭南等地,那种寻常人眼里避之唯恐不及的穷山恶水,对身强体健、精力充沛的滕宗谅而言,却不一定如此。
在那穷乡僻壤做郡守,能得到的公用钱自要比秦州的要少上一大截。
加上身为外官,本就难以融入外族居多的当地有这么些个难题困扰着滕宗谅,足够让他焦头烂额,一时半会折腾不出什么幺蛾子了。
陆辞舒舒服服地躺在摇摇椅上时,随着椅身的轻轻晃动,发出的细微吱嘎声,很快就钻入了正埋头练写策论的欧阳修的耳朵里。
因这噪音颇不规律,偶长偶短,偶轻偶重,实在恼人,哪怕是全神贯注的欧阳修,也很快受到了干扰,从原本那浑然忘我、笔走游龙的境地里醒了过来。
那是什么响动?
欧阳修疑惑地抬起眼来,就见自己那平时温润谦和,浑身上下仿佛都写着谦谦君子这四字的新夫子,正懒洋洋地躺在一模样古怪的长椅中,椅身还不住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