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凄迷。冷月高升。
公输附走在已近宵禁的青石大路上在咸阳多年,他从来没有觉得咸阳城竟然变得这么亲切。亲切。
至少比旧鲁国那个已经消散在历史中的王都真实。只可惜他到要离开的时候才发现这一点。
按理说被秦皇室驱逐之人,应该在出宫之后立刻收拾行囊,离开咸阳。但是公输附没有。
这恐怕算是公子扶苏对于友人的最后一点宽容。
咸阳就如同这十年间覆灭的六国王都的曾经一样,一样繁华,一样的美轮美奂。
一个国从它的国都足可看出它的气象。
六国未灭时韩国新郑近亡君臣愁眉死气沉沉,楚国郢城夜夜笙歌,齐国临淄繁华车水马龙。最后在强秦威胁之下,它们最终都成为废弃的旧王城。
但是,无论是多年以前还是如今秦宫前殿的灯火及至深夜不曾熄灭过。不同的是,如今秦宫曾经凄冷的后宫,也开始变得热闹。
秦王政,现在,他是始皇帝嬴政。
楚国灭后,他流浪中,无意被北胡掳去。其时扶苏与蒙恬镇守北疆,击退北胡,一次战役之中为扶苏相救,来到这座天下最强帝国的王城。他想要出人头地,他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
公子扶苏视他为友,朝堂争辩他也不会输与孔鲋之流。可是,一切都在与那个人重逢之后变了。
已灭亡的鲁国,重新在人的心中生根发芽,渐渐长成一片参天巨树。
公孙附希望能再看到鲁国,看到故国重新屹立。
秦毕竟是秦。他果然还是无法,将这个强大的秦国当做他的家,当做他的根。
并不是不知,秦的强大。可很多时候,并不是它的强大,就能让人拔出生长于旧国的信念。
如李斯丞相为楚人,如郑国内史为韩人,他们都不是秦人,却能在秦任丞相,任内史。他们的心足够宽广,可以在乱世中施展才华,不拘泥于国籍之限。
可世上能如这些人物的人,少之又少。
至少公输附就不能。
他背着包袱,站定脚回头。
夜中咸阳的灯火明明灭灭。秦宫亭台楼阁蔓延一直背靠的青山,灯火在凉风中氤氲出微暖的黄光。
最后,再看一眼繁华的咸阳城。从今而后,他就是咸阳城外南北迁移的流民之一。
秦国的饱学之士,和秦国的流民,生活不可同日而语。
正如同秦朝堂上的臣子高呼嬴政英明神武,而六国王室与长城苦役痛骂始皇帝苛政暴君。
是功是过,谁又能评判清楚。
街上实行宵禁的卫兵们似乎突然没了踪迹。一切都变得诡异的安静,一阵冷风从背后吹过,从公输附的心底吹过。
街边高耸的屋檐上,静静地立着一直灰黑色模样怪异的鸟。
纤细的银辉从月色下划开。
公输附突然一动不动,眼睛瞪大了,背上搭着的行囊悄无声息落了地。
已没有神采的眼睛中,倒映出一双灰色的布鞋。
死人的神情变得极端的麻木,麻木且僵硬。连那一份将要离开咸阳的惆怅,都在这僵硬的表情中,留存了下来。
风波已止,风波又起。
宫外突然传来消息,说是尚商坊死了人。
秦素来以律法严苛闻名,杀人更是重罪。杀人不仅黥面,更可能被判以流刑,死刑。因此秦人往往自律且谨慎,万万不愿以身试法。
今在咸阳,有人被杀了。这是对于秦律的挑衅,或者,还有着更大的机关?
身死之人,公输附。
扶苏闻得,当即就去了现场查看。
这只是尚商坊中一个僻静的小巷,向来无人注意。虽说出于人来人往的尚商坊之中,但是问过周围商社,都说此地平素少有人来。
它背靠的是如今尚商坊中最大的田氏商社,周围则是其他客栈酒楼之所,正因为如此,凡是来往宾客,都是走的商社酒楼之前干净整洁的正街,这夹缝之中的弹丸小地,一向无人在意,只当做大家默认的杂物犄角。秦律虽说,路遗杂物,即使只是废纸,亦是杖责。但此地勉强算是私人场所,秦律自然管不到。商社酒楼平素的杂物偶尔会堆积于此,每五日找杂工过来收拾。
今日正逢五。
哪成想,就在一堆破烂之上,躺了一个死人,商社伙计连忙去将此事报告给司寇大人,其查过身份,才发现此人是长公子的客人公输附。
此事才得以通知到扶苏耳中。
蒙毅一踏入此处,倒先觉得他们所说,小巷阴暗不尽然。虽然偏僻狭窄,此刻却是微光粼粼。细看去便知是巷口那一堆玉片镜片将细碎的光照了进来。
他翻过公输附的尸体,只观其面色,红润平常,带有些许感慨,但神态平静,不像是刺杀或是中毒,更兼之死前没有半分恐惧。若是不查,完全可以推论此人自杀而亡。
可不日前与公子扶苏争论而过,公输附就死在大秦地界尚商坊中,其中险恶之意,实在不能不令人深思。
他将白布重新蒙在公输附脸上。还有一点奇怪,这堆杂物乱糟糟的摆着,尽是些废弃之物,可就在小巷入口,却扔了一堆铜镜,玉器的碎片,看起来样式新颖。问商社伙计,说是楼中客人酒醉,不小心打碎了,先清理出来扔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