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梭。司命之神揉了揉眼睛,伸了一下懒腰,然后拾起时光之笔,哼着“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的楚地歌谣,顺手将吴人孙坚孙文台的人生线,以及六千万大汉子民的人生线,延长到了光和七年公元一八四年。这是汉灵帝刘宏坐上天子龙椅的第十六个年头,孙坚携家眷从盱眙县迁至下邳县的第四个年头,孙坚的老上级臧旻病故后的第二个年头。就在几个月前,大汉全境丰收,各级府衙仓廪丰沛。下邳县县廷上下各级掾吏都不由得对自己在新年的财运充满憧憬。不过,却没有人关心光和六年蔓延于北方的瘟疫与同年发生在五原郡的山体滑坡,光和三年鲜卑人对于幽、并二州的再次进犯,光和二年的另一场大瘟疫,以及光和元年发生在九真、日南二郡的乌浒蛮叛乱。这些灾难毕竟离和平安宁的下邳太远,太远了。更多在下邳官场被众人咀嚼的,乃是洛阳官署母鸡变公鸡的奇谈、京都民妇生双头男婴的异象,以及天子废宋皇后立何皇后的宫闱秘闻。光和四年朝廷设立的新职“騄骥厩丞”的动向,亦是各级官吏关注的焦点。原来,征调给騄骥厩丞的不少马匹,都要经过泗水的航运系统转再运到京都。而西接沛国与彭城国,北邻东海郡的下邳国,恰恰就是整个淮泗水系之所在,湖泽密布,交通发达。守此财货流散之道,恐怕没有人会蠢到不明白“雁过拔毛”的道理,更何况这些“大雁”可是一到京都就会被立即炒到两百万钱一匹的宝马良驹。
话说这日早上,冬日的暖阳刺透稀薄的云,晒化了下邳县城白门楼瓦片上覆盖的那层薄雪,并帮着白门楼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到了城墙外的泗水河上。那泗水上的点点帆影,则来自于各地赴此交易的商旅。正是他们所带来的货物与奴婢,为这座下邳国的都城带来了繁荣与生气。在城门外,很多刚从船上卸下的货就径直摆放在岸上,静静地等待着自己未来的买主。等待拍卖的奴婢们麻木地站在岸上,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配着环首刀的县廷小吏们则穿梭在各个货箱之间到处翻看,仔细寻找着敲诈勒索的机会。看到有点姿色的待卖女奴婢,胆大的小吏便伸手到处乱摸,嘴里蹦出一些猥亵的下邳方言。行商们则对这群官人满脸赔笑,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不过,他们的恭顺并非完全出自虚情假意,因为他们心里清楚得很:若不是下邳县县丞孙坚已在事先压服了整个下邳国的地痞,他们本该还会遭受到湖贼水寇们的另一重盘剥。一重讹诈当然要比两重盘剥更显仁义,而大汉徐州刺史部治下的下邳国,又恰恰是个讲仁义的地方。
不过,今天来自扬州丹阳郡的行商朱治朱君理,却真有点不开心。这个面相有二十七、八岁的壮汉坐在一个藤条箱上,手里举着一个琉璃做的瓶子注:“琉璃”为玻璃在汉代的称呼,一字一顿地对着面前的一位三十多岁的貌美妇人说道:“大姐!你我都是扬州人,难道扬州人还有骗扬州人的道理?这可真是产自大秦国的琉璃器!千真万确!大姐,您是知道我朱君理的来历的!在下本是孝廉,也曾是丹阳郡官署的人,在会稽剿许贼的时候,亦曾目睹过孙坚大人的风姿。难道我堂堂朱孝廉,还会蒙骗江东老乡不成?”
那与朱治对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孙坚的宠妾胡婵。身披裘衣的胡婵手里摆弄着金灿灿的紫铜制暖手炉,斜着青眼,朱唇里吐出热气,对朱治冷冷说道:“不要以为你头上有个孝廉的名号,嘴里吐出的唾沫就能成金。你这个朱孝廉的人品,我又不是没有领教过。远的不说,就说半年前你在县城内卖的那批所谓大秦火浣布来说吧,几乎没有一尺是真货,结果被我家孙县丞抓了个正着,全部焚毁。那时你推说是被无良的交州商人骗了,又拿出孝廉的名头来咋呼,我们孙家这才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继续从你家进货。现在倒好,发现假火浣布容易被揭穿,又来卖假的大秦琉璃器了!”
朱治面色一沉,满脸尴尬。他转而对河滩上来往的商贾与行人喊道:“诸位乡亲啊,大家快来评评理啊!这么绚美夺目的琉璃器,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胡婵将暖手炉转交给身边的奴婢,一把将朱治手里的琉璃器夺下,对着阳光,再次验看,嘴中喃喃自语:“原产大秦的琉璃器,色分赤、白、黑、绿、黄、青、绀、缥、红、紫十种,透光若水,吹弹可破面散金粉,斑驳绚烂。再看你这所谓的琉璃器,色浊纹乱,半不透光,分明是本土劣匠自行仿造的五色石器注:汉代本土玻璃为铅钡成分,卖相不如罗马玻璃器。用本土劣器来冒充域外奇货,这难道就是孝廉之所为?”说罢,胡婵手一松,那瓶子“啪”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几截。
围观人等听了胡婵的解说,纷纷点头称是。一个自以为懂行的荆州客商则指着地上的碎瓶补充道:“真大秦琉璃,即使是碎屑亦会片片亮晶!而此物碎片之切口混沌若石,定是假货!”听罢此人言,众人一片起哄,更是对朱治一行横加鄙夷。脸蛋红到耳朵根子的朱治则压低声音对胡婵说道:“大姐,别羞臊我了,借一步说话!”,说着他就去拉胡婵的衣袖。
“别拉拉扯扯,也不打听一下我家男人是谁!”胡婵对着朱治瞪着杏眼,但目光中又透出一丝妖媚。朱治的脸更红了。他定了定神,小声说道:“大姐,我的好大姐……”
“我就讨厌你老叫我大姐!我有这么老吗?”胡婵眯起了眼睛,嘴角突然挂出了一阵冷中带暖的笑意。
“不老,不老!您是东王母身边的仙女,永远不老!”语无伦次的朱孝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嘴竟然说出了如此轻薄的话,也不知道倘若孙坚在场会不会将自己碎尸万段。但话既已出口,便驷马难追,朱君理只好接着往下说:“也不是我朱治脸皮厚自夸,胡姐姐这两年来从我这里进的粮食、铁器、马匹、绢布,哪次出了次货?当然,火浣布那次不算,今天这次大概也不能算。不过再说了,大秦离大汉万里之遥,我若真瞪着眼睛说自己进了十箱子大秦琉璃四十匹火浣布,您会信吗?此外,就算这次我给您的琉璃器不是真货,这也不全怪我啊!当今天子喜胡器,任何器物带上大秦的名号,贩到京都价格就十倍百倍地涨,各地商家能不趋之若鹜吗?我看今天的事,我们还是这样办吧:这些琉璃器既然被您看出是仿造的,折个半价您就多少收一点吧,好歹别让我们这些弟兄白跑一趟!”
胡婵鼻翼一鼓,“哼”了一声,回道:“你好大的胆子!上次孙县丞给你的书信说得清楚,要你置办的琉璃器是敬献给当今下邳王刘意的!你也知道,下邳国国王多长寿,第一任国王惠王刘衍在位五十四年,而现任国王在位则已五十六年,快九十岁了!九十岁的老人了,不是说升仙就升仙了吗?堂堂王爷若下葬,能不风风光光的吗?老实告诉你,王爷的大墓虽已大致完工,却唯独缺原产大秦的上等琉璃来做陪葬。我家孙县丞曾在县令、相国面前夸下海口,说能为王爷寻来大秦宝物,却不料你朱孝廉竟然以次充好,陷我孙家于不义!你说说,你今日所为,该当何罪?”
朱治擦擦头上沁出的小汗珠,忧惧地看着四下的伙计,这些伙计也都各自抓耳挠撒,面面相觑。正当众人尴尬之时,却听得泗水河畔有一混沉的中年男声响起:“大家快来看啊!这里货真价值的大秦琉璃器啊!”
众人寻声望去,却见不远处有一满脸络腮胡的玄衣人站在船头,挥着手里的环首刀对着胡婵示意。胡婵则笑着挥手回礼,并命身边奴婢帮忙为其系缆靠岸。
朱治不傻,立即看出胡婵早与那玄衣人相识,且关系还非同一般。他转而去问身边的一个最壮实的伙计:“韩当老弟,你来下邳县的次数比我多。你可知那玄衣男子到底是何人吗?”
那个叫“韩当”的伙计字义公,是辽西令支今河北迁安人,臂力过人,善骑射,为朱治四年前收来的贴身护卫。由于此人办事稳妥、武艺高强,朱治在自己难以分身时,多次委托他到各地进货出货,从未出过差错。这次遇到不相识的玄衣人,朱治也马上想到去询问韩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