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邑(琼涛),东岭王畿,西接贡邑,东临东海。户二十万三千,口九十七万九千。
——《华夏格胡史集·南华卷·地理志》
-----------------
终于可以不借搀扶行走了,左谦弈着好衣装,披上湖蓝皮袍,走出了房门。
一阵晨风吹来,搅得老槐树的枝丫左右摇摆。树上光秃秃的,不仅没有树叶,连挂在树上的秋千也不见踪迹,只剩两半截麻绳在风中摇曳,遥遥望去,像极了处刑用的绞索。
望见眼前这幕,左谦弈不胜伤感,他本不是伤春悲秋之人,奈何近日变故太多,把好好的一家人搞得骨肉分离,长兄背乡北上,妹妹出嫁西行,只剩他一人留在琼涛,甚是凄凉。
缓行来到妹妹房间门外,他觉得身体被愧疚拖着,踌躇良久才鼓起推门的勇气。
左谦雅安静坐在火炉前,没有向进门的兄长行礼,而是全神贯注地盯着炉火。她身旁摆着几块木料,不难看出是那架秋千的残片。
“谦雅。”左谦弈先开口。
左谦雅漠然地将秋千残片扔进火炉,语气冰冷:“二哥请回吧,我不想见你,我可以自己走。”
“你怎么把秋千烧了?”左谦弈问。
“反正以后也不荡了,留着有什么用?东西是我的,我想烧就烧。”左谦雅理直气壮地说。
左谦弈轻轻一叹:“留着总是个念想。”
左谦雅瞥了他一眼,讥讽道:“二哥何时开始这般说话了?乍一听还以为你是个念旧重情之人呢。”
左谦弈知她怨自己杀了孟宪,但他无心在这个话题上较劲,缓步走到妹妹面前,沉声说:“谦雅,知道你对我有怨气,但遵照礼仪,作为兄长,我是必须来送行的。今日一别,你我兄妹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左谦雅忽地气恼:“你们不是都想送我走吗?何必又做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全都假惺惺的,难怪大哥要离开!”
左谦弈心头泛起浓浓的苦楚,他不想在离别时争吵,无奈言道:“我们是兄妹,血浓于水,只是有些事情比较复杂,暂时还没法给你解释清楚。”
“又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哑谜话,二哥,你可真是父王的好儿子!”左谦雅愤然披上裘皮斗篷,头也不回地向屋外走去。
左谦弈努力装成没有腿伤的样子一路随她行至王府大门,迈过门槛,只见灰白石路上整齐排列着一队车马,数十名年轻力壮的男丁挥汗如雨,有条不紊地将地上的行李辎重抬上马车。左谦弈把妹妹送上车舆,随后向父亲走去。
左浩钧此刻正骑着高头大马徘徊于车马队伍之间,他许久没这般发号施令过了,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仿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战场上。见左谦弈走来,他调转马头,但没有下马,俯视着儿子说:“弈儿,此次为父进京送亲,短则三月,长则半年。东岭的各项事务暂交于你代理,等你大哥回到琼涛,再由他来监国。”
“大哥要回来了吗?”左谦弈惊喜地问道。
左浩钧胸有成竹道:“你谷师傅已赶往上原,不日便可带他回来。”
左谦弈明白,父亲是怕朝廷有小人进谗,这才极力让大哥撇清与上原的关系,他拍着胸脯道:“请父王放心,儿臣一定恪尽职守,管好东岭各项事务,绝不让您失望!也绝不给大哥添乱!”
左浩钧摇摇头,嘱咐说:“你代的是国君,不是某个官职,你要做的是把控大局、知人善用,而非事无巨细、亲力亲为。恪尽职守的事情自有人帮你做,不劳你费心,你费心只有拍板定案。”
左谦弈迟疑了一下,问父亲:“儿臣资历浅薄,万一遇到不决事该如何呢?”
“不决就多问。”左浩钧肃然言道,“琼邑内务不决问太守祝方,东岭国事不决问王隽、庞沅。若王、庞意见相同,可直接采纳,若相左,则先考虑王隽的意见,记住了吗?”
“可是父王,贡侯和宛侯都在各自的封邑,儿臣如何请教啊?”左谦弈又问。
“为父已差人前往贡邑、宛邑请他二人,不出意外的话,月末便可抵达琼涛。王隽、庞沅各有所长,你务必虚心求教,认真学习。”左浩钧凛声说。
“儿臣明白了!”
左谦弈鞠躬行礼,以示领命,颔首之际,忽见车队尾端站着名褐色皮肤的魁梧大汉,大汉身长近九尺,体型是寻常人的两倍。见大汉站得离车队如此之近,左谦弈心存警戒,正欲过去询问,却又见大汉伸手将旁边车舆的帷幔掀开,与车舆内的人说话,举止行为像极了府中下人。
左谦弈看向父亲,吃惊道:“父王,车队里怎么有个胡蛮子?”
“那是裕儿给鳞儿寻的胡奴。”左浩钧告诉他。
“车舆内是谦鳞?他也一同去凌京?”左谦弈诧异道。
左浩钧“嗯”了一声,说道:“难得有一次出游的机会,就当是让他接触下东岭以外的天地了。”
左浩钧知道左谦弈不喜欢这个异族弟弟,索性就将其带在身边以便照看。况且当年除单姬之外的六名格族贡女都留在凌京,给王公贵族或开国功臣做侍妾,十几年了,想必也生过几个子女,若能认识几个“同族”朋友,对左谦鳞来说也是幸事一件。
左谦弈忍不住又瞥了一眼那名胡族大汉,低声埋怨道:“大哥怎会带一个西域蛮夷回府……”
这话被左浩钧听见,当即斥责:“你弟弟也有西域人的血,难不成他是半个蛮夷?东岭有异族山民,向上推个二百年,我左氏也不见得是纯血的华族人。”
东岭本是山民的居住地,没人知道有多少个民族,也不清楚自己该属于什么族。自秋戊公成为盟主后,东岭著民才逐渐开化,说华族话,写华族字,学华族的礼法,开垦农田,建立城池,逐渐放弃以狩猎采摘为主的生活方式。往后的二百年里,东岭与中原等地又发生了长期且稳定的文化交流和人口流动,以致东岭几乎被华族同化了。
“儿臣失言,父王恕罪。”左谦弈立马认错。
左浩钧板着脸道:“鳞儿虽有外族血,但也是左氏子孙,是你的弟弟。”
“儿臣明白。”左谦弈俯首道。
“行了,去取你的马,半个时辰后我们启程。”
“是。”
见儿子走远,左浩钧翻身下马,走向左谦鳞的车舆。当行至离车舆半丈距离时,左谦鳞探出半个身子,朝左浩钧来的方向说:“父王,是您吗?”
左浩钧展眼舒眉,轻叹一声:“瞒不了你这双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