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放学后，莉泽尔拽着保罗去学校旁新开的店尝鲜。

保罗平时也跟莉泽尔一起吃饭，但像这样两人出去下馆子，还是头一遭。昨天被莉泽尔邀请时，他还有些窃喜——今天却高兴不出来了。

弗斯特今早通知他，教会要求肃清安图斯流毒、彻底划清界限。所有教师都要提交书面报告，揭露安图斯异端思想的危害，反思自己以往是否被他蒙蔽。万一写得不够深刻，就会被教会重点关注。

“写材料骂安图斯？”保罗摸不着头脑。“但我从没见过他啊。新年礼拜那天，他说话声不大，我站得远没听清。从什么角度写？瞎编一套异端理论，硬扣到安图斯头上，再批判一番？”

“这是教会的要求，不是我的，也别找我抱怨。”弗斯特两手一摊。“我觉得吧，我们下城学校的学生家境都不错。在这当老师，待遇好还省心。教会让你骂安图斯，你骂几句不行吗？编排点黑料就是，又不会有人找你麻烦。”

“可是，这将来都要保存下来的。万一被谁看到……”

“你想多了。这种没意思的材料谁去翻它？等风波过去，一把火全烧掉完事。”

保罗不禁悲从中来。在诺格森镇，纸是非常宝贵的。它可以是一封家书，承载父母对子女的关心寄到远方；也可以是伟大神学论著的副本，把真理传承给后世。但是，它唯独不该是毫无真凭实据的诬告信。那些对安图斯子虚乌有的指控，就不该被写到纸上。

凯德蒙神父不止一次说，纸和书籍是被露恩女神祝福的神圣载体。它让历代圣徒的思想跨越时空，传播到每一个乡村小教堂。所以，下笔时应秉着敬畏之心，认真对待每一张纸。

然而在约克市，这一张张纸竟被教会随随便便地发给每个学校、每个老师，让他们写举报材料！这像什么话？

保罗心里清楚，主教是不会犯错的、主教不受世俗法官审判。贝伦加没错。但保罗总觉得，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他现在脑子一团糟，根本没有下馆子的兴致。走在莉泽尔旁边，时不时唉声叹气。

“保罗？不舒服吗？”莉泽尔问。

“啊？没有没有。”保罗连忙摆手。

“我……那个，就是，今天我请客也可以啦。”莉泽尔说得扭扭捏捏。

“昨天我赌输了，当然是我请客。哎，都是工作上的事，跟你没关系。”

“什么事呀？”

“你还小，不要考虑太多。知道得越多烦恼越多，听话。”

学校三天两头的破事让保罗应接不暇。一直都有的思想汇报、跟附近学校合作办啥活动、带学生去教堂听布道……他是来当老师的，又不是当杂役。整天搞得身心俱疲，上课的本职工作都快做不好了。

“还有不少空位。我们靠窗坐好不好？”走进餐厅，莉泽尔征求保罗意见。

“哦，好。”保罗回过神来，扫了眼桌上的菜单——提不起食欲。无非是蘸黄油的面包和蘸奶酪的面包。“你点吧，我要跟你一样的。”

“好呀。”莉泽尔接过菜单精挑细选起来。

等赚够钱回去，也请密瓦妮娅在卡洛林市或什么地方吃一顿，保罗想。学校气氛越来越压抑，好多人都被打成异端，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诺格森镇——至少自由点。

“你好，点单。”莉泽尔叫来店员。保罗稍微留意了一下——点得很保守，都是便宜的菜品。

“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保罗说。

“这些足够啦，本来也不是特别贵的店。”

保罗环视一圈——装修风格比较家常。桌椅不大讲究，墙上挂了几张风格迥异的画。

“你看。”莉泽尔指着其中一幅画说。“画的是圣·克莱芒吧。”

“大概。露恩女神突然离开，圣·克莱芒不知所措，半跪在地，向空中伸手试图挽留。这个场景。”保罗抬头看挂画。

“你说，那些画家又没见过圣·克莱芒，他们怎么画出来的呢？”莉泽尔问。

“纯靠想象呗，还能怎样。”保罗心不在焉。“这也是教会禁止偶像崇拜的原因。像露恩女神是至善至美的，但画家表现露恩女神，只能用不完美的形象去描摹。教会认为这是不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