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那天,吴念临近午时到家,背包还没来得及放下就被小吃抱进怀里,他的双臂狠狠锁着她,像小时候一样。
吴念任他抱着,她早就习惯了他特殊的拥抱方式。
去公墓的路上,李之雅看着车窗外低声感叹“柳树都发芽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儿时不懂‘眨眼间’,现在懂了。
犹记得那时,两姐妹跪在庙前虔诚许愿,姐姐许的是家人健康,她许的是以后的每一顿饭都有吃不完的肉。
李之雅莫名笑出声,扯开的嘴角泛着苦涩,心想这算是如愿了吧,餐食丰富,家人健康,只是独独缺了姐姐一人,那一年,如果她也许愿家人健康,会不会就不会失去姐姐...
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一股压抑的情绪溢到喉咙揪紧了心,每一次祭奠,最难熬的不是站在碑前,而是去的路上。
墓碑很干净,这里每天都有人打扫,但小吃还是用袖口擦拭着每一处缝隙。
“你好,李妈妈。”他靠近墓碑低声说道。
小吃本名叫张迟,刚被送进孤儿院的时候被人唤作小迟,后来喊着喊着就变成了小吃。
这不是他最喜欢的称呼,他还是最喜欢别人说他是李之茹家的儿子。
就像护士喜欢被称作“南丁格尔”,这是属于自己的最高荣誉。
“我现在跟着二妈妈住,她脾气不太好,但是做饭好吃,婆婆让我忍耐,我很听话,很开心,因为可以和念念姐姐住在一起,还有...还有...”他絮叨了一大堆,脑海却在收尾的时候变得空白。
李之雅把鲜花往碑前挪了挪,笑着接过话茬“这花买的是我喜欢的,你看几眼,一会我还要拿回去,你在那边闲着没事帮小吃走走关系,让这孩子脑子再灵光些,学点真本事好歹能养活住自己,最好能再娶个媳妇。”
小吃听后仰起头皱着眉反驳“我才不要媳妇,我有念念姐姐!”
“念念以后会嫁人的,你以后只能跟着我。”李之雅嘴上半分不让。
“二妈妈最奸诈!”小吃斜眼瞪着她,和小时候一样,两人还是冤家。
李之雅第一次听他说这个新鲜词,又气又觉得好笑,一屁股坐在了脚下的台阶上,这一坐下,眼泪倒是再也控制不住了,明明眼尾还夹着笑,泪水却刹那间涌出来,那丝被苦涩渗透的笑意也逐渐消散。
直到她的脸上挂满了泪,小吃才“哇”地哭出声,他何尝不在忍着,但幸好他可以大声痛哭。
只有他,能在每一次祭奠的时候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也只有他,能毫无顾忌地倒尽那失去和思念的苦楚。
吴念的眼睫轻颤,滚烫的泪水滑过脸庞落在胸前,她可以听到每一滴泪水滴落在衣服上的声音,心中却没有半点痛意,像是失了魂。
时间太久了,她失去那个人太久了,久到只能流出泪,却没了感受,那种曾经蚀骨般的疼痛不知何时消失了。
麻木称不上,毕竟是自己的妈妈,眼泪止不住,可心中过于平静,的确没了痛苦,如果非要说出心口的感觉,算是一种凄凉,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的凄凉,是彻底接受失去后的凄凉...
吴念看着痛哭流涕的小吃,神情有些怔然,仿佛只有小吃,才是个真实的人,其他...只是个躯壳,盛着为数不多的七情六欲,体面却虚假,不知是少了哪一情哪一欲。
离开时,吴念指腹轻触碑上的照片,那短暂的触感带给她一丝凉意,莫名夹杂着一股惊悚的后劲,像是一次真正的触碰。
小吃估计是哭累了,回家的路上昏昏睡去,吴念用湿巾擦干净他的袖口,而后仔细观察他手心的纹路,审视良久,又摊开自己的手心与他的对比,毫无头绪却满是好奇,拿出手机如算命先生般边查边分析。
到家后,李之雅就开始收拾楼下的客房。
王山海抱着四件套站在床边问道“爸妈大概几点来?”
“五点左右吧,他们喜欢黄昏的时候去。”
她们默契地避开彼此。
同是祭奠,吴念的外公外婆要平静许多,没有眼泪,没有太多话语,只有无尽地、贪婪地打量着墓碑上的照片,那曾经将二老吞噬的痛苦早已散去,越是上了年纪越多了些释怀,他们相信总会再见,因为相信所以有了源源不断的期待,没来由的往生信念支撑着他们度过了无数个日夜,些许荒唐却救活了二老的血肉。
小吃早早站在门口迎接,看到熟悉的车驶过来,激动地蹦掉了一只拖鞋,直到将婆婆抱进怀里情绪才缓缓镇定下来。
“二妈妈!二妈妈!”小吃脸冲里高声呼喊。
李之雅听到喊声连忙小跑着出来,点着小吃的额头埋怨“小点声音啊,祖宗。”
吴念和王山海随后跟出来拿东西,半箱蔬菜半箱水果,还有一箱好酒。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围坐在饭桌前,外婆左右环顾着新房子感慨道“这房子可真大。”
“妈,小雅收拾好了房间,你们安心住几天。”王山海像是邀功一般。
“不用,我们吃过饭就回去了,家里还种着菜,那小鸡小鸭子也离不开人。”吴念的外婆心思细,生怕打扰女儿的生活。
李之雅嗤笑一声,开口带着些小女儿的娇气和委屈“怎么?换了大房子也不住?真当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啊!那些菜几天不浇水也不会死,鸡鸭让芳姨帮忙喂两天呗。”
“知道了知道了,说不过你!”吴念的外婆边笑边搭话,话音刚落又像是想起些什么...
看向小吃叮嘱“婆婆教给你的你都忘记了,不要喊二妈妈,她是你二姨,要喊二姨的。”
小吃还没说话,李之雅连忙摆手。
“别!二姨还没二妈妈好听呢,二妈也是妈,这混小子喊二姨的时候听起来像骂人。”
一席人哄然大笑,久违的家宴格外温馨。
吃过晚饭,娘俩挤在厨房收拾碗筷,小吃黏在身后听热闹,时不时传来几声大笑...
王山海陪着老丈人坐在客厅喝茶,托老丈人的福,这几天家里可以解除禁烟令了。
“山海啊,最近没有比赛吧?”
“上个月刚结束,女子赛。”
“女娃也厉害啊。”
王山海笑着指了指身边的吴念说道“念念之前也学了一段时间,等今年暑假,让她接着去训练。”
吴念给两人续上热茶,接话“我看过她们的比赛,打得好凶。”
外公想了想,不放心地看向王山海,劝说“念念练着玩,可不敢送她去比赛,这小女娃娇滴滴的,挨一巴掌可要受伤的。”
“刚刚您还说女娃子厉害,到了你孙女这里,又娇滴滴了!”王山海笑出声,暗示老丈人护短。
“那不一样嘛,咱自己家孩子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
王山海饮了一口茶,点头说“放心,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把她拉去比赛,小雅不得吃了我!”
还有周礼那小子!
一家人聊到十一点多,小吃早已睡沉,吴念的外公外婆也回了房间休息。
王山海擦拭着茶桌上的茶渍,哈欠连天。
李之雅坐在一旁微微出神。
“发什么呆,走,回屋睡觉。”王山海催她。
李之雅抬头看了一眼二楼,轻叹一口气,像是有话说不出口。
“怎么了?”
一阵沉默后,李之雅起身回了卧室,关上门后坐在床边缓缓开口。
“念念昨天就回来了。”
王山海脸上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周礼。”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问我?我问谁!”李之雅白了他一眼,心气不顺又道“周礼这个小混球,不让问也不给个解释,吊着人心,他如果是我儿子我一天打他八遍!”
王山海还没反应过来,李之雅又恶狠狠地补了一句。
“还有何盛那个老家伙!都不是什么善茬!”
吴念的确早回了一天,包车回的,先去找了一趟张兰,随后在酒店睡了一晚。
是因为几天前她收到了一张妈妈墓碑的照片,吴世明妈妈发来的,这算是赤裸裸的威胁。
‘同归于尽’这四个字更是刺眼,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扰了妈妈的清净,所以去找张兰这个中间人说个明白。
张兰在事后就给周礼透了话,她错过一次了,不想看着吴念越走越远。
第二天早上五点多,吴念就到了墓园门口,六点开门她五点就到了,像是等不及。
她给吴世明带了酒,也带了包着糖粒的花生米,她还是心软了,刚开始打算空着手去的。
吴世明这人像是狠狠拿捏住了这个小姑娘,知道她终究是个好姑娘,所以连死都那么心安理得。
可吴念又是个心狠的,跪坐在碑前愣是不出声,就只是呆呆地看着碑上的照片,直到双腿麻木不堪,直到冷风吹透了身体的每一寸,直到太阳高高升起,才踉跄着身体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妈妈墓前又重新跪下,低低唤了一声。
“妈妈。”
胸口的闷痛让她皱起眉头,她张开嘴巴深呼吸,像一条躺在沙滩上等死的鱼,水流就在身下流淌,她却感知到了死亡,看着眼前一排排冰冷的墓碑,她突然想扒开泥土,死在妈妈怀里,如果能就这样闭上眼,就这样停止呼吸...
胃里一阵反酸,她侧身干呕了几下,愣是被身体的本能反应拉回了神,许是因为没吃早饭的缘故,她的头有些晕,匆忙看了几眼妈妈后离开了,回酒店缓了好久才退房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