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又开了,有的开在山坳里,有的开在山坡上,有的开在山顶上,有的开在村头巷尾,有的开在茅檐断墙。近的,远的,红的,粉的,任由春风点化,携了人间的思念,潜入一望无际的梦影,随了燕子的呢喃,漫入蔚蓝色天空的浩渺,期待着遇见,问候脱离尘世飞升的灵魂。
山林寂寂,鸟鸣幽幽。
季父坐在一棵樱桃树下,手里捧着一本《黄帝内经》,翻开书中的每一页,上面几乎都做了密密麻麻的注释,那是舅父留给他的。
舅父年少时,很想当中医;长大后,却做了西医。事与愿违,他依然做的很好,医者仁心,有口皆碑。
几天前,如同父亲般的舅父去世了。
在癌症的晚期,舅父亲手送走了自己生命的末日,主动画好了生命的句号。
从医数十载,经舅父之手治愈的重症患者不计其数,这是令他倍感欣慰并自豪的。然而,也不乏对绝症患者的无力回天。
经见过其中一些病人备受疼痛的折磨,以及对生的留恋,对死的抗拒,甚至是失去尊严的徒劳挣扎,舅父爱莫能助的同时,内心慢慢平静下来,闲来常叩问于生死之间,终于有一天,他的心灵与肉身达成了和解,与死神做了朋友。
患上肝癌,舅父从容的接受了。
而肝癌晚期肉体生发出的那些疼痛,舅父是不能也不会忍受的。
生命不单纯是一条有去无回的线段,它还应该是一个几何体,不但有长度,还要有宽度和厚度。
一旦生命无可选择的进入单一痛苦的死亡倒计时,不再有宽度,不再有厚度了,就让它的长度也戛然而止,才是对自己对生命终极的尊重和关爱。
生命从开启孕育的那一刻起,便与死亡盟誓结孪,如影随形。无论活的再久,也终将会死去。
而最好的死去,是寿终正寝;其次,是在生命的末日,还有自行了断的愿望和能力。
舅父坦然地接受了其次,他折叠好死神尚未具名日期的邀请函,与亲人话别,交待好一切后事,在初春的明媚柔和中,平静地沐浴更衣,穿戴整齐,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尊严而体面地离去了。
季父合上书,卷好一根纸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烟雾尚未吐出。他的咳嗽又来了,一声紧赶着一声,猛烈地咳起来。淡蓝色的烟雾被他咳的浮浮沉沉,断断续续,颤颤悠悠地飘起,又折回,没入遥远的过往……
爹被饥饿夺走了生命,舅父来季家山窝的次数多起来。
每次来,舅父来都不是空着手的,他不是带来吃的喝的玩的,就是带来穿的用的。每次进门后,他总是手脚不闲,放下耙子捞扫帚,抢着帮娘干活。
临走时,舅父还要偷偷在娘的枕头底下放些钱和粮票。
为了省钱,也为了方便,舅父每次来,都不会乘坐汽车。一百多公里的路,他硬是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往返。
舅父骑的是一辆大金鹿自行车,又高又笨又重。
时至今日,他第一次坐在舅父自行车后座上的兴奋犹在。
每到农忙的季节,舅父是一定会来的。他走进田间地头,撸起袖子,戴上棉线手套,保护好那双拿惯了手术刀的手,笨拙地干起地里的农活。
无论是忙是闲,舅父总会挤出半天或是小半天的时间,带着年幼的他去河边钓鱼摸虾,去山里逮蚂蚱,粘知了……
冬天的时节,地里是没有多少农活的。
然而,每年的寒假一到,舅父还是来了,来接他去自己的家中住些日子,带他去商店挑选喜欢的学习用具,去饭店吃一顿三鲜馅的水饺,去简陋的公园里跑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