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神,你看到了什么?”
“彗星袭月,从未见过的彗星袭月!一点之内,三颗扫帚星分别从角、亢、氐三宿划过月亮入了大梁次,大梁次正变得越来越亮,甚至有了要亮过北辰星的迹象!掌管稼穑的木之青龙袭杀了掌管征伐的金之白虎,这...这...这是从未见过的星像,粘没喝,大事不好了!”
“谷神,我最烦你的就是你这神叨叨的模样,你是在故意挤兑我吗?我只看到了天上有无数明亮的星辰,哪里有什么青龙和白虎?”粘没喝不耐烦说道。
回答粘没喝的,只有更加震耳的惊呼,夜色寂静的幕布也被这声惊呼划了一个大口子,
“汴梁!汴梁!汴梁就在青龙的位置!二太子和四太子就是从冀州南下的,冀州是大梁次属国,这星象,对我们不利呀!”
漫天星辰之下,两人站在城外荒郊的一处土坡之上,眺望着那无尽星空。
其中一人正是金军右监军完颜希尹。希尹身材壮硕,头戴毡帽,但却着了一身白色锦袍,锦袍的大袖不时会被晚风吹动。
在大袖的飞扬之间,完颜希尹这位久经沙场的金军宿将,居然在一时之间有了几分儒气。
希尹摆弄着浑天仪,调整窥管,转动黄道环,天穹的奥秘在这台精妙的机械中被一一窥视。
希尹出生在白山黑水之间,可却不似他的女真同胞,相较于传统的渔猎与杀戮,汉学才是他的心头好。汉人巧妙的工具与满是之乎者也的文章在他眼里充满着无尽乐趣。
在幼时,他只要一有机会,就会趴在草垛上,昂着头,和被流放到会宁府的燕云汉人聊天。汉人口中的奇幻故事无让他魂牵梦萦。
在与这些人的谈话中,他知道在那遥远的南方,有一个繁荣的国家,这个国家名为宋。宋有温润的气温与数之不尽的食物,宋人也不用像他们女真人一样,一到冬天就要与死亡搏斗。
稍有不慎,深入骨髓的寒冷就会把他们送往山神的住所。
他的无数亲人与朋友,就曾被那寒冷所侵蚀殆尽,最终永远地睡了过去。
雪霁的暖阳不会再让他们温暖,来年的料峭春寒也不会再让他们感到苦恼。他们最终都化为了白山黑水的养料,永远地与这片土地融为了一体。
“几颗星星就把你吓成这样,多少年了,从你第一次顶着暴风雪去狩猎以来,我都多少年没有再见过你这么慌张的样子了?”
见到希尹如此慌乱的模样,粘没喝反而不再抱怨,脸上涌现了回忆的神色。
希尹从小就怕冷,更害怕冷风。
按出虎水上的寒风,是无论你裹得多么厚实,都会呼啦啦地找到缝隙灌进来,用它最锋利的刀刃来剜你的肉。
希尹觉得这种疼痛,只有那传说中刮骨疗伤的关羽才能有所体会。
他是从汉人的口中听来的这个故事,关羽利刃刮骨依旧面不改色的神勇让他打心底敬佩。
冷风呼啸之时,希尹就会变得异常懦弱,他会哭泣,滚烫的泪水刚刚流下来,就会立即被冻成冰,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两条亮晶晶的痕迹。
每次见到他这幅狼狈模样,他的父亲就会对他破口大骂,说他不像个女真勇士,不时还会对他拳脚相加。
有时,粘没喝也会在一旁哈哈大笑,说他一定挨不过今年的冬天了,然后就将身上的裘衣脱下甩到他的脸上,自己再一头冲入林海雪原之中,鬼叫着在雪地里狂奔几圈儿之后,红着脸喘着气回来向他展示自己的强壮,那样子就像孔子口中的小人。
为了惩罚粘没喝的卑劣,教会他人与人之间坦诚相待的道理,他会把粘没喝扔下的裘衣紧紧穿在身上,再也不还给他。
粘没喝,虽然和他一样,也姓完颜,但粘没喝却是国相撒改之子,也是太祖阿骨打的侄子,完颜家族中最高贵的血脉在他的身体里奔涌。
粘没喝也没有辜负自己的血脉,他总是像一只老虎,永远不知疲倦地扑向每一只猎物。
希尹从没见过比粘没喝还要强壮的人。
而他的母亲,则会安抚好他的父亲,用麻布擦拭粘没喝湿漉漉的脸与头发上的雪花,拉起门帘,燃起篝火,再将野狐的皮毛裹在他的身上。
一边用粗糙的手扶着他的脸一边给他唱一些不知名的歌,这些“咿呀咿呀”的音符,是他迄今为止听过最动听的歌,每一个音调都让他沉醉。
每一次,希尹都会在这歌声中忘却寒冷,最终沉沉睡去。到睡醒的时候,风就停了,雪也止了,只有太阳会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闪烁着活泼的金光,直刺得他眼睛生痛。
母亲会把给他盛一碗热气还没完全散开的肉汤,汤中白花花的肥肉早已被煮烂,轻轻用手一碰,油汁就四溢横流。
希尹会马上接过这碗美食,就着冰疙瘩一样的豆饼就把这碗汤吞入了肚中。
无论这碗汤有多烫,无论豆饼有多硬,他都觉得美味至极。
粘没喝则在旁边拿着一只香飘四溢的烤鹿腿大块朵颐,吃得满脸红光,一嘴油地嘟囔着说他没吃过好东西,就知道喝肥油。
希尹知道宋国温暖繁华,但他却丝毫不羡慕宋人,因为希尹有他的母亲。
直到那一天,寒风杀人,辽帝第七次派来使者征收貂皮。
母亲告诉希尹,他们女真人的貂皮能在宋国卖个好价钱,能为辽帝带来大把大把的黄金,辽国和宋国的每一位贵人,都以穿上女真人的貂皮而感到骄傲。
而他们,早在上一次就已经把后年貂皮的都交完了。
在辽人喋喋不休的唾骂声中与马鞭的抽打下,他的母亲与许多族人,不得不再次走进了深山之中。而自那以后,希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母亲了。
那一天以后,希尹再也没有在寒风中流过泪,他还是怕冷,但却再也不会因此而颤抖退缩,他心中仇恨的熊熊火焰,足以把一切寒冬驱散,也足够将辽国上下烧得尸骨无存。
从那以后,希尹开始和粘没喝一起在雪地里奔跑,一起苦练骑马和射箭,一起挖掘辽国皇帝陵,一起袭杀辽将,一起攻破辽都,一起俘虏了天祚帝。
从那以后,希尹也数次在辽国宫殿中,用刀刃抵着歌姬的喉咙,让她们唱世上最好听的歌谣。
惊恐的音符从歌姬的喉咙中涌出,这就是最好听的歌谣了。
但无论是党项人的巫曲,辽人的宫乐,还是宋人的词调,都不如她母亲给他唱过的歌曲好听,都没有有让他如痴如醉的神力。
他的母亲告诉他,只有最强壮的勇士才能活过冬天。
而从那天以后,他活过了数十个冬天,他无疑已经是最强壮的女真勇士了。
见到粘没喝的神情,希尹知道自己已经失了态,双手掐了掐脸,眼睛却不曾离开过窥管。
见希尹还准备继续观星,粘没喝脸上的回忆也被不怠冲散,破口大骂道:
“够了!我就不该信你的鬼话来陪你到这观测天象!自从咱们攻破辽国西京,在天祚帝的宝库里得了这玩意儿之后,你就跟发疯了一般,无论是行军打仗,还是扎营休息,只要一有空,你就会摆弄这破玩意儿!”
“谷神,如果真的有漫天诸神,有青龙白虎,天祚帝又怎会被我们抓到?”
粘没喝,正是完颜宗翰,也就是汉人口中的粘罕。
如果说希尹是壮硕,那粘没喝就像是一个巨人,即使身披百斤的重甲,依然能健步如飞,在他的一怒一喝之间,可以看到他坚实大臂爆出的青筋。
他曾无数次骑着骏马,挥舞着流星锤,一起一落之间将无数敌人的头骨敲碎。
但粘没喝面容却是俊朗,蓄着八字胡,看起来比希尹还像汉人。
虽然粘没喝身体里流淌着的是最纯粹的女真血液,他也与大多数的女真人一样,擅长在湍急的溪水中捕鱼,也喜欢骑着大马在辽阔的原野上飞驰,在海东青惊空遏云的唳声中,引弓如月,将猎物一击毙命。
但就是因为这副长相,国相完颜撒改给他取名为粘没喝,粘没喝在女真语里是汉人的意思。
希尹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窥管,故意用戏谑的声音回答道:“粘没喝,你看不到,不是因为天上没有,而是因为你傻!”
听到这讽刺,粘没喝反而不再生气,而是发出了爽朗的笑声:“谷神,你打小就聪明,我们这些人之中,只有你和二太子能把书读出味儿来。看你这么着魔,也不枉我看到这宝贝后就立马叫人给你送来,只是没想到你居然真会使这玩意哈哈哈。”
希尹没有理会粘没喝的自卖自夸,继续调整着浑天仪,将窥管对向其它星宿:“我之前也只是在书上看过,汉人认为天上的星星与地上国家的兴亡有所关联,就发明了这个来窥测天象。”
“谷神,我们的命运真的能从天上看到吗?”
“我不知道,粘没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汉人史书上每个英雄的降世,都会伴随着玄妙的星象,至于那星象是不是如今夜这般奇妙,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觉得是假的,太祖可算作是英雄?但我爷爷说,太祖出生的时候,冬天还是如往常一般寒冷,只是那年雪下得格外大,大到小崽子们脚下了地就会被雪所埋没,无数茅屋也被雪压塌了,雪完全覆盖了通往森林的道路,前去捕猎的勇士们再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