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前，是长夜。

磨剪子唻——戗菜刀——

破晓，一道沧桑而幽远的吆喝声，打破了狼皋守捉城的寂静，如小西河水缓缓流淌在城里的大街小巷。

狼皋守捉城，一座位于大辰王朝西北边陲的屯兵城。

城不大，从南城门到北门的子午街上走一趟，也就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城里住着二三百户，千八百口子人。

别看地方不大，人不多，这里却是鱼龙混杂。

城里既有杀人越货，亡命天涯的悍匪大盗，也有从尸山血海的死人堆里爬出来，卸甲归隐的闾左戍卒，还有因种种缘由背井离乡，来此讨活路的流民、鬼薪、髠钳等等，又有诸多来历不明的西域人、匈奴人……

凡是在此立足的，哪一位不是狠辣角色，哪一个手上不是沾染着几条人命？

弹丸之地，卧虎藏龙。

大辰朝初年，朝廷在边疆各险要关隘设立镇戍、堡栅、关塞等驻防设施，为防止军权过度集中，朝廷便把军权直接下放到各地，交由地方管理。

然而，随着地方势力逐渐坐大，那些藩王、节度使，便开始与朝廷相抗衡。

再加上大小官吏的贪墨，军费渐渐入不敷出，到了后来，朝廷直接撒手不管了，如此一来，戍卒也就没了军饷，只能任其自生自灭。

但是，这里既耕种不了庄稼，又放牧不了牛羊，唯一的出路，便是以命搏财，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是为那些来往于大漠边境的各国商人押送货物，做镖师。

若一路上平安无事，那算你祖坟上烧高香，庆幸自己接了一趟肥差。

可要是半道遇上马匪或山贼，那就看自个的造化了，不是他死就是你亡，要是不幸遇难了，还能拿到一笔数目可观的安家银子，不过，那笔钱你可没命花喽，那是给你婆娘的嫁妆。

二是做刺客，干一些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买卖。

但这两种都是刀头舔血的买卖，不是到了万不得已，走投无路的时候，谁会干这行当？

做这行的，叫守捉郎。

狼皋守捉城，西高而东低，在荒凉边塞拔地而起，无论远眺近观，都会觉得颇为雄壮。

一垛土石相间夯筑而成的黄土城墙，依地势蜿蜒错落，设有高耸坚固的角楼，一年到头，上面都有人值守，城墙下为岗峦，每隔六十余步，又筑有横出城墙三四丈的马面。

夯土坚硬如铁，当地百姓习惯在这墙上磨砺刀戈。

城头上，有位鬓发苍苍的老卒在值守。

或许是年纪大了，抑或是有些累了，老魏将头轻轻倚在廊柱上，昏花的老眼深深望向远方。

在那方向的某个地方，有他的老家。

这时，一声羌笛幽幽响起，像一只落单孤雁发出的阵阵悲鸣，婉转低回，如泣如诉。

或许是被这笛声勾起了什么伤心往事，两行清泪从老魏头的脸上潸然而下，伤痕纵横的大手握住牛皮酒囊猛地灌下几口烈酒，呼出口气，呵气成霜，轻轻吟唱起一首凄凉的民谣。

一出那个玉门关，

泪蛋蛋就流不干。

向前看，戈壁滩。

往后看，鬼门关。

路途遥，驼铃铃远。

一去不能还。

……

唱着唱着，渐渐曲不成调，老魏头泣不成声，最后只剩下无声的哽咽。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离家的日子越来越久，长年漂泊在外的寄客游子，对于故土的思念之情，就像窖藏的烈酒一样，并未随着时光变淡，反而变得更加醇厚绵长。

鸟飞反乡，兔走归窟，狐死首丘，寒将翔水，各哀其所生。

老魏长叹一声，仰脖又喝下大口的烈酒。

……

狼皋山，位于守捉城西北，城由山而得名。

雪岭上的积雪融化后，有无数溪水汇聚到虎牤沟，形成一条三五丈宽，二三丈深的河水，甘甜清冽，一眼见底，小西河沿着山谷自西北流入城内，水流在城内的沟壑中曲折回环，蜿蜒东流，出城东南角，汇入蒲水。

黄沙黑石间，或卧或立有几棵虬曲蟠蜿的古木。

立，三千年不死。

死，三千年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