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栀王朝与安槐帝国交界位置,其实是遍地荒芜,方圆数里皆为一马平川,但有一座熙攘孤城青州城在中心起建,横跨风沙肆侵之地,将苍茫大地一分为二。当年春秋乱战时期,周朝开国后实行分封制度的弊端也显露果断,国力衰弱致使其虽有天下之主的称谓,可没谁愿意将其放在眼里,青州城坐落大周王朝边界,始终未有易守难攻美誉的天堑,自然是诸王敲开周皇室院门的简易所在,当年属于诸侯国的青栀王朝和与其并列春秋四雄的安槐国都紧盯着不放,屡屡派兵围困厮杀,试图以此彻底让苍茫大地更朝迭代,青州城十数年金戈铁马,早就成为无百姓愿居场所,遂导致青州城这番寸草不生的磕碜模样,直到现如今元气未复,不见袅袅炊烟。然而大周气数虽尽,却也不失果真具备用兵出神入化的帅才,周朝姬姓天子派遣陆沉镇守青州城,曾对他明言道,能守几年青州城这天下就还有几年姓姬,谁想陆沉接旨后还真就让他死撑了十余年,春秋国战那时,安槐铁骑绝冠天下,不论碰上什么劲敌向来摧枯拉朽,唯独到了青州城,折损精锐入不敷出不说,就连一向以云梯轻功拔得江湖盛名的陈云轩,也妄想攀上城头半步,不然安槐铁骑踏平苍茫大地的夙愿当真成了天大笑话。
青州城十数年兵戎短接,百姓甲士死伤无数,素来有万鬼夜行的鬼城之说。十余年兵马乱战围困城中,慈母割肉喂子女,恶父丢儿入烹锅,人间百态,善与恶都在这座鬼城中急剧扩大,一抹鲜血染城头,草木作食天为衣,这等悲怆为人间酆都增添了多少阴重始终无法想象。后来青栀安槐平分天下,是青栀王朝接过了这烫手山芋,道家天师自荐,设上万用作超度九幽拔罪的周天大醮场,不闭鬼门,任由冤魂离开鬼城青州。据说当时那道家天师离城前,在城中心一座最大醮场悬挂起一张道教天符,虽不能直接驱鬼,却也可以镇压亡魂,隐去夜间撞鬼琐事,不让其为祸人间。当今青州城主李神通向来不信鬼神一说,入主时便当着人神俱面,一剑挑破了醮场的道家符箓,惊得城中百姓急忙下跪连连磕头赎罪,让李神通好生无趣,不过事后并无传闻中的万鬼结伴夜行出现,也就无人再去信奉,逐渐的也都愿意当成一个故事收录至那志怪小说集中,世代传颂。
青州城护城河吊桥并未收起,城门也大开无人把守,正有一辆朴素马车轧在吊桥上面缓缓驶入城中,乃至到了城门阴影洞内也不曾有人拦截。车夫沉默寡言,面容木讷,衣衫褴褛但贵在整洁,盘腿窝在横辕上的身躯,腰间别有一柄锋利长剑,马车后,也有两排与马夫同样装束的家奴,忠心耿耿守护马车周围,寸步不离。
若是家境殷实,自然可招纳家奴作为死侍,给每位近侍佩剑,但若当真为富家豪门,怎会乘坐如此破败的马车,甚至连裹身衣襟都与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差不离?青州城百姓有些疑惑的望着这队奇怪人马,指指点点良久不曾停歇。
马车终于安然无恙的被放入城内,相较于这支马队自身装扮的怪异,更加使城内百姓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霸道到不讲道理的城主李神通,竟然连盘问都吝啬得将这一行人一股脑放进城。数年来他始终在剑道一途颇有成就,论起当今江湖顶尖宗师,没谁敢说他李神通没有一席之地,就算是当下青栀天子亲临青州城,也要牵马入城以示尊敬,更不用说不打招呼便佩剑佩刀直冲进去了,拥有这般勇气都让李神通自动定义为宣战,尽数一剑赶出了城,轻则坏其修行根基,重则便直接斩杀在此。远的不说,黄庭国稷下学宫讲师商讨评出的武评榜,含金量最高深得天下人信任流传,早些年在其上稳占一位的“东神”齐仙神仗着一身本领,不仅张狂到挎剑入城,还非要直接驭气飞进城内,他实力毋庸置疑,光听名字就很够霸气,结果照样被李神通毫不留情捅了个透心凉,到现在那具死不瞑目的尸首还跪在青州城北门城头忏悔,而且更让试图打破这个不讲道理的规矩之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插在齐仙神尸骨头颅上的长剑“莺弦”,贯彻通透直没剑柄,因为谁都清楚,好些年前的江湖,齐仙神正是手持着佩剑“莺弦”,从连真气都不懂的纨绔子弟,家道没落后却一步步攀上江湖深山的顶峰。
马车在城中最奢靡的星宿客栈门前勒马停住,时刻分心在门外的店小二夺门而出,一脸殷勤的牵住马匹,屁颠屁颠的就要往后院牵,可当无意间抬头扫见穿戴破破烂烂的马夫,笑容逐渐僵硬下来,然后看见车后冒出排成一线的随从,顿时愣在原地,尤其瞥见个个腰间那一眼便知价值不菲的长剑,硬生生挤出一个简直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真是吃不准这整齐有素站在这里的一圈人,究竟是不是怀囊鼓鼓,吃得起客栈中的酒菜。
好在车中那人也没有让店小二难堪,亲自掀开门帘俯身走出,率先望向阔绰奢华足有四楼高低的客栈,竟是给晃眼的有些怔怔出神,店小二同样神色恍惚,凝睛观察一番后,搜刮肚子中这辈子学问墨水,给了这么一个评价,老当益壮。这不同大家风范,但十足大家排场的老人,偏瘦,偏高,那奇异突出的前额上方,连着一片锃亮刺眼的秃顶,一圈霜雪银丝在高地边缘垂立,在清风摇曳下吹得粼粼飘摇,枯瘦但不失伟岸的身躯却是纹丝不动,他俯身按了按赤脚底板愈发厚重的老茧,让半赤裸的臂膀青筋勒起,又一次刷新了店小二的认知,看吧,自己绝对没有信口胡诌,这老头保不齐能把胭脂阁里那水灵小娘,按在床榻上决战到天亮,而且是丝毫不带松弛缴械的那种。
如果说这还不足以让出来献殷勤却吃了满脸灰的店小二心驰神往,那么老人接下了的一句话就可以让愣在这里的小子狠狠竖上一个大拇指,然后跟别人吹一辈子牛皮了,“我找李神通!”
店小二瞬间容光焕发,再也不肯计较那几两银子的破事,反而很狗腿的说了句“客官稍待”,迅速将车辆马匹安顿完好,回到这处后屁颠颠的在前方引路。今早城主光临星宿客栈,并未点菜添酒,只是要了间上好房间说是待客之用后便闭门不出,无论他们怎样勾引,甚至投其所好花重金请来胭脂阁花魁都不曾动摇李神通半分,对此众人也都欣然接受,只是李神通到来,就足以给人气盛旺的客栈锦上添花。能在这所客栈谋得一条求财之路,店小二不仅不是蠢货,反而猴精猴精,敢有青州城主亲自开房坦诚相待倍儿面的人,最次也得是武道攀至巅峰之人,哪怕不是江湖前三甲,估计也差不离了,只不过现如今天下屈指可数的高手,除了武评榜上东神齐仙神过世已久,自然不可能突然出现,其他四人虽尚在人世,但没谁是这个老人的穿着,店小二把眼光放在预武评五人身上,东琴许封丘背负木檀古琴,姿态出尘,南真周道中早年出家为道,自是一身道袍装扮,风流倜傥,北鹤傅白鹤黑发佩剑,年岁不超四十,一袭纤软白袍十足十仙风道骨,定然不是这邋遢老头,但要说这西毒苏凤楼,的确是秃顶,可传闻西域蛊毒盛行,苏凤楼杀人从来不用武,那显露在天地间的脑袋,思索的都是如何给高手喂毒,向来爬满蛊虫,怎么会如跟在身后的赤脚老头那般圆滑,至于中神通嘛,不必多言,他今早才刚见过。
左右思量,店小二竟一时拿不准这个蛮横到敢在青州城如此嚣张的老头,究竟是何方神圣,难不成是从来不将功名放在眼里,隐世不出的前辈高人?也许只有这一种解释,才能说清马车后十数位忠心耿耿的武奴却全身衣衫破败了。店小二暗暗咂舌,这世道,除了避世躲苦那缩头乌龟的道家,竟然还有人将功名利禄看的如此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