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津遇见曾少拏时,是他最失意时。
他是当朝皇长子,因母亲身份卑微不得皇帝宠爱。
曾少拏仿若个仙人一般从天而降,来到了万津的身边,与他相识,在他人生最灰暗的时光里给予了他许多陪伴和慰藉。
相处下来,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在万津心里,曾少拏样样都好,偏偏是个醉鬼,嗜酒如命。
万津嘴上劝诫曾少拏少饮些酒,却还是吩咐人为他到处网罗天下美酒,谁让他这个好兄弟就这点儿爱好呢。
却也实在怕他饮酒伤身,每二人相处时,万津都不准他饮酒。
城中有座酒楼,唤清风楼——名字倒雅致,很合曾少拏的性子。
曾少拏道:“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你若心中烦闷,便来这儿喝上一杯,一醉解千愁。”
万津无奈地点点头,他便常来这里找曾少拏,却是十回有九回,都不曾见那个醉鬼。
不过在这儿,万津结识了另一个志趣相投的朋友,胡姬。
胡姬是清风楼的主人,生得美丽,人又体贴,来楼里的客人们心中若是惆怅,听了她的开解,最后总能满面春风地走出去。
万津自也不例外。
“你与我那朋友一样,说话总能说到人心坎儿里去。”
胡姬笑着给万津斟上酒,“公子说的,是曾郎?”
“你知道他?”刚问出口,万津自嘲地笑了笑,“也对,听他说常来这儿,你们自然是相识的。”
“那可是个酒鬼呀,竟也找到了公子这般志同道合的人。”
万津举起酒杯笑着解释道:“少拏不过爱喝了些,品性可是极佳的。”
“哦?曾郎竟也得人夸赞了,真是难得。”
“我说的是真的!”万津不自觉收起了笑意,有些严肃地解释起来。
那年春猎,大雪突至,万津被困深山猎场,饥寒交迫。
他骑着马走了很久,最后马累倒了,他从马上摔下来,晕了过去。大雪覆住了马,也覆住了万津,渐渐将这个被人遗忘的皇子埋没。
后来回忆起那日,万津总说自己原该死在那场大雪里的,如果曾少拏不曾出现,即便他能从那场吃人的大雪中侥幸逃生,往后的日子里,他也会有无数次这样的“不侥幸”和“被忽视”,他恐怕自己仍活不长久。
可是曾少拏偏就出现在了那寻常人根本进不去的围猎场,救了万津性命,也出现在了他后来生命中每一次重要的时刻,有许多回在黑暗中拉住了他的手。
“想不到曾郎在公子心中如此重要。”胡姬听罢,笑着又给万津添上一盏。
“少拏重情,这样的人,换作谁都会记一辈子的。对不起,今日饮得太多,也不知为何竟与姑娘说了这许多。”
“无妨,来我这儿的多是些失意的,喝酒是次要,实则也是想寻个解忧的方儿。公子性情中人,奴家欣赏,愿听公子倾诉。”
万津嗤笑一声,“什么性情中人,不过是个无能懦弱的。”
“公子此言差矣。这世间之事,有相向的,亦有相反的。就凭公子不忘恩情这一点,已是难得了。虽不忘恩本是人立世之根本,可这世间背信弃义者,甚至恩将仇报者,大有人在。公子虽身陷囹圄,却从未怪罪他人,亦没有因为身处黑暗生出三毛七孔。纵使前路荆棘满途,公子的身上也未长出刺来,反倒是生出了活下去的希望。是曾郎的劝慰也好,是公子本身就对前路抱有一丝希望也罢,公子终归是走到了这一步,不是吗?”
万津听得目瞪口呆,胡姬继续道:“公子说是为不负曾郎活着,又岂知曾郎没有在无意中得到过公子的恩惠?若是一个人满心地都是要死要活的想法,奴家才不会去结交,奴家只会觉得这样的人与我气场不合,没得也让我生了厌世之心。我与曾郎结交多年,他可不是个有耐心的,我想他既愿与公子结交,定是无形中也受了公子的恩惠才会如此啊!所以公子满不用将什么恩啊情啊的放在心上,既二位做了朋友,恩情嘛,”胡姬将酒盏往侧座推了一推,颇有意味地看着万津,“自然是相互的。”
“姑娘一番话,让人如同拨开云雾寻得天日,我总算是知道清风楼的的生意为何这样好了,也明白少拏为何称这里作‘天境’了。”
“天境不天境的,始终是靠人心境,心境好了,哪里都是天境,若自己想不开,就算来十个百个伶牙俐齿的,也终究是要陷在苦闷里出不来呢。是公子念头好,我才有这个缝隙插上一嘴。”
万津笑着举起酒盏去迎旁边敬过来的,“姑娘心思豁达,还请勿要谦虚。”
胡姬的开导,让万津心里头好受了许多。
全天下都知道,当朝皇长子是个不受宠的,是以官中朝臣们鲜少将这位皇长子放在心上,于万津而言,这也未见得是桩坏事——不放在心上,便是生死都不放在心上,不论是其他皇子还是那些想要站好位置以谋得权势之人,都不会特意想起他,更不会视他作眼中钉,性命自然就更容易保全。
从前,万津觉得能苟活几日便得几日,而今,他想要争上一争。为自己,也为国中百姓,更为着曾少拏劝解他的这番情意。
他下边儿的几个弟弟虽得宠,却多是不堪的,或才情,或品性,若让这些人成了一国之主,那这国家真要遭殃了。
万津从小跟在母亲身边,母子俩同居在冷宫没什么两样。他的母亲身为宫婢,自己见识短,却也知道若只靠着强撑,在这宫里实难有什么出路,便投了全部的身家托宫人买了许多书来,治国的、兵家书、农务方面的、诗词歌赋……先是自己请了读过些书的宫人学了字,再教自己的孩子,万津稍认得一些字后,便被母亲日日督促着读书习字。
那些宫人们看着小皇子实在可怜又可爱,也愿意将自己身上唯一的一点见识传授给他,到后来实在没什么可传授的了,万津就自己一步步摸索着前进。母亲去世那年,他将将成年,撑到那年月,侍奉过母子俩的宫人们都上了年纪被放出宫去了,皇帝才想起自己有这么个“冷宫”里的儿子。
皇帝将孩子随意打发到一个妃子那里,那妃子也不很受宠的,还是个病秧子。不过她对万津很喜欢,自己膝下无子,将他当亲儿子一般教养,有什么好用的好吃的都想着万津。不过一个不得宠的妃子,在这宫里又能撑得了多久呢?不到一年,那妃子就去了,万津又没了依靠。皇帝干脆让给他一个人住在了那宫里,这回倒是记着给他派了些宫人侍候,除此之外,再没管过他。
万津始终记得两位母亲的教导,她们去时对他做过同样的叮嘱:无论在何处,都千万要藏好自己,尤其是在这深宫中,有人记挂比无人记挂还要可怕。生母说不求他能有什么出息,只求他能好好活着。
这些年来,万津从来都是这么做的,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可即便如此,也差点儿死了——被遗忘的人都会逐渐死亡,万津很多次都是这样快要死去的。最后一次,在那大雪之中,他真是觉得没了活路,又觉得自己撑了太久,很是不易了,他近乎对自己的人生能走到这里感到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