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琳每隔几天过来看看我。她每次来时,都把她十岁的女儿梦霞带过来。小姑娘很漂亮,聪明活泼。那期间伊琳还带我去她家吃过一顿晚饭。她家客厅的茶几上只放了一本书,封面是个刚出生的中国婴儿。她的先生路易斯是个德国人,高大健壮,一脸络腮胡子。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先用中文跟我说了两句话,然后从茶几上拿起那本书,笑着递给我用英语说,你看这个小宝宝多可爱。后来我发现他基本上只会说那两句中文。但他心里是真的喜欢中国。他特别怀念在中国生活的那几年。喜欢讲他的中国同事和学生,讲他与几家中国人之间的友谊,还有他们带着梦霞去郑州时闹的笑话。他们在街头被人围观,竟有人为了看他们一家三口把自行车撞到树上。他说那时候中国人见到的外国人少,都把他们当怪物了。
“他在中国当老师?”
“嗯,路易斯原来在中西部的一所州立大学教授语言学。女儿出生不久,他便带着全家去BJ做外教。后来梦霞到了上学的年纪,伊琳说她坚持要梦霞回美国上学,他们才搬回来。回美国后伊琳当上小学老师,而路易斯一直做书面翻译工作,英德互译。夜里工作,白天睡觉。这是为什么伊琳第一次带我去她家时告诉我她先生在睡觉。路易斯的母亲每年从德国来住半年。她长得太像图书馆墙上的画中人了。他们一家人都很友好。我特别喜欢伊琳。她心地善良,说话柔声细气,是个大好人,也是个贤妻良母。我从小到大很少见过像她那样温柔的女人。在她面前,我总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女人。她们家气氛温暖和谐,让人留恋,也让人羡慕。当时伊琳告诉我,安妮不喜欢别人跟她同住,她说我必须在安妮回来前搬走。她帮我找租房广告,打电话预约,带我去看房。看了两处后我赶紧定下来一个,我不想过多麻烦她。我付了定金和第一个月房租,就等着安妮回来的前一天搬走。哦,对了,那期间我做了一件特别开心的事—改了专业。”
我们边说边走,眼前出现了一个下坡。坡度有点大。地上的土很干很松。我伸出右脚战战兢兢地试探,心里发毛,生怕一脚踩滑会滚下去,要是大头冲下往前栽就更惨了。
周密竟然跑跳着直接冲下去。到了坡底,他回头看着我笑,“看你那样子,还是笨笨磕磕的。”
我看着陡坡,还是不知该不该把重心移到右脚上去。我辩解道:“哪里是笨?我有恐高症你又不是不知道。还记得《迷魂记》吗?往上看一看,往下看一看,立马两腿发软,就连大侦探都没辙。”
“这么点高度,也能跟恐高症扯上?”他继续笑。
他边笑边迎着我跑上来,把手伸给我,拉着我慢慢走下了坡。
终于下到坡底。我松了一口气。听到他问:“我一直好奇你怎么会转到经济系。记得上大学时你不喜欢西方经济学,我的那本书你连碰都不碰一下,每次让你看,你都跟我吵架。”
“哼,你逼我看书,我能不反抗吗?”我握起拳头朝他身上捶过去,他跳着避开我的拳头,大呼小叫:“救命!又来家暴。”我赶紧四下看看。而后才意识我这心虚的动作真没必要。从我们踏上这条小道起,一个人影儿都没见过。
“你那时候真烦人啊。”我又打了一拳过去,“知不知道我最烦被人逼迫!”
这次他没躲,而是夸张地嗷嗷叫起来:“真疼!你的绣花拳越来越厉害!冤枉啊!你那时要是肯听我的,多看看书,出国后学习上肯定可以轻松一些。”
我收回拳头,“谁知道呢。我那时要是肯听你的,恐怕就不会出国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怎知道人生的路在哪里转弯呢。在机场办入境手续时,移民官问我,你是中国人,为什么来美国读亚洲研究专业?吓得我一颗心悬了起来,生怕她不让我入境。盯着福特车发呆的那几天,我想,是啊,我来这里读亚洲研究干什么呀?毕业有出路吗?要不换个专业吧。商学院肯定不好进,文学院的那些专业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除了经济学,我学不了别的。最后我决定去经济系试试。
“安妮走前,我问她有没有自行车可以借给我,她还真从车库里翻出来一辆很旧的自行车和打气桶。看起来至少十年没用过了。我把车擦干净,打足气,拿着地图,骑着去学校。以前咱们经常骑车去郊区玩,一口气骑两个小时都没问题的。结果那天上路后我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我按着地图上显示的最近的路线,上了一条繁忙的大街,车又多又快,一辆辆车贴着我身边呼啸而过,吓得我全身都是冷汗。整条大街上就没看见一辆自行车。我吓傻了,拼命蹬。你说我傻到什么程度吧,都没想到我应该换条路。自行车生锈了,特别涩,怎么用力蹬都跑不快。本来预计半个小时的路程我竟然花了一个半小时才折腾到学校。又累又怕,到那儿我就快瘫了。
“找到经济系的楼后,我在外面歇了好一会儿才稳住神。我见到了系里主管研究生部的副主任。他看了我的材料后说,可以转过来,但你本科学的不是经济学,需要先补五门本科的必修课才行。我说我没有那么多钱,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我直接读硕士课程一定能行的。我咬死了不松口。坚持到最后,他作了让步,答应让我试试。”
“这也能行?学校的课程要求不是都有严格规定吗?”
“我那时不懂这些规定,如果懂的话,恐怕不敢死扛。无知者无畏嘛。我第一个学期必修的微观经济学就是他教,他说他会观察我的表现。如果不行,我就得去补本科生的课。一个学期下来,他没再提补课的事。他后来在我申请博士时给我写了厚厚的推荐信。真厚啊。那天我经过他办公室,看见这么高一大摞,他说是帮我写的推荐信。我后来好几次听到他跟其他教授感慨我从零开始,进步神速,前所未见。呵呵,那么因为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中国学生嘛。那天办完手续后骑车回家,真累瘫了。但那天也是我来美国后最开心的一天。生活多么滑稽。我准备出国那阵子一心以为经济系是热门,肯定很难进去,所以申请时想都没敢想。结果竟然是如此容易。而有些看似很容易做的事我却怎么都做不好。人生真是充满了未知数,不知哪里会有顺风,哪里会有逆风。”
“你就这样喜欢上经济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