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红刚打完电话,莫小妹正好过来,她跟张红说:“红姐,我想跟你请个假……”张红把手机放到桌子上,开始整理自己的桌面,一边问:“有什么事吗?”莫小妹说:“家里来电话,让我回去一趟。”张红说:“是急事吗?”莫小妹说:“具体的不太清楚,就是让我赶快回去,如果不回去就一辈子别回去了……”张红吓一跳,心说什么事需要莫小妹去办?还附加这么严厉的要求,看来莫小妹得回去一趟,于是就说:“用不用我陪你一块去?”“不用!”莫小妹说,“加上来回路上耽误的时间,五天差不多了……”张红说:“好吧!有什么事再联系。”
莫小妹见张红答应了,马上简单收拾了一下,当天下午就坐火车离开了。
莫小妹最近一次回老家还是年前的事,她已经一个整年没回去了,一是路途遥远,二是觉得没混出来不好意思回家,就这么一拖再拖,直到父母下最后通牒才急忙踏上回家的路。
当她经过两次转车,来到村口时,赫然发现环境有些陌生了,左邻右舍依然是熟悉的面孔,只是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门前泥泞的路铺上了厚实的水泥,路边那些低矮的房屋都变成了相同款式的二层小楼,如同复制之后沿着村路两旁不断粘贴的动作,一幢,一幢,一幢……壮观是挺壮观,就是千篇一律的样貌无法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因为站在哪个方位看到的都是同样的面孔。
旧貌换新颜,却不知几家欢乐几家愁,令人惋惜的是挺过战乱及水患的老寨墙,终于倒在了城镇开发的声势中。如今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才能回忆起它的模样,跺跺脚告诉年轻人,脚底下这里就是原来的寨墙,旁边几户人家的地基下边,曾经是筑城取土形成的大坑,后来灌入河水就形成了内湖。不知何时湖里挤满了莲叶,吸引淘气的孩子跳入水中摘荷花剥莲蓬,莫小妹小时候还在里面洗衣捉鱼呢!可惜如今都已被新开发的宅基地占据了。
就在她为老寨墙的消失感叹时,赫然发现西街口的老柳树还在,失落的内心有了一丝丝安慰。老柳树是啥时候栽的,谁也说不清楚,问爹,说是他出生以前就有了,问爷,说是他记事之前就有了……老柳树就如同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静立在西寨墙内,站在树下向东可以一直望到东街口,可是转过身来才发现笔直的路在树旁拐了一个弯,向西南再往西就到了西门外。树下有一口井,也不知哪一年开凿的,井沿的石头被往来提水的人踩踏得铮明瓦亮。
老柳树,是西街口的魂。附近的住户早起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出了院子望一眼老柳树,然后才是各自的柴米油盐。老柳树的身影存在一天,村民便精神一天,不敢想象万一老柳树没了,人们心情会怎样。
老柳树早已“万条垂下绿丝绦”,不比那些年轻的树逊色,它就像一位和善的老人,任凭鸟雀在浓密的枝叶间筑巢,就连顽皮孩童揪下它的一根头发做成柳笛也不生气,于是西街口响起了最为嘹亮的笛音。这笛声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花朵在笛声中更娇艳了,小溪在笛声中流淌得更欢快了,太阳在笛声中显得更温暖了……据说老柳树在荒年里曾经用一树嫩叶救活过好几条人命呢!真不知是它足够顽强还是西街口人不那么贪婪,老柳树居然和西街口一道挺过了剥皮食草的艰苦岁月。
老柳树不会说话,可是它看得清树下发生的一切。有一年的春分时节,晨光熹微中下地的人们在老柳树下捡到一个弃婴,见人就笑,仿佛被抛弃这件严肃的事和自己无关,大家伙儿见其可怜,于是七嘴八舌商定由街口的莫老六收养。莫老六因为早年家境贫寒所以一直单身,但人朴实,只要得空谁家有事都会帮一把,所以人缘特好。
这回得知弃婴由自己养,莫老六高兴的跟什么似的,于是给她起名叫小妹,这就是莫小妹的名字来历,不过莫老六从来没跟莫小妹说过这段经历。他高兴劲儿过去又犯愁起来,帮忙干活行,养活婴儿也不懂啊,幸好西街口一班婶子也不见外,都来帮衬。
随着婴儿日渐长大,人们发现莫老六似乎变了一个人,变的更勤快了。地里的活计自然不在话下,街面上装卸活,打扫卫生的活,能揽过来就绝不放过,拿他的话说就是孩子得花钱,不能委屈了孩子。
夏夜是老柳树最热闹的时候,大人们坐在树下谈天说地,话题散乱却极富哲理,南街张三打爹骂娘,北街李四妻贤子孝,孩子们则在附近奔跑着喊叫着,让大人们想起自己当年也曾这样疯玩,一转眼都变了,环境依然如昨,可是心境却大不同了,柴米油盐已经让他们有些心力交瘁,抬起头来,望着一轮明月在云彩影子里时隐时现苦笑,月还是那个月,望月的面孔却早已是饱经风霜了。这时候莫小妹寸步不离的跟着莫老六,也不说话,光睁着忽灵灵的大眼睛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有大人逗他,也不搭腔,急了就往莫老六身后躲。
当人群终于从老柳树下起身的时候,月影已经西斜,他们互相说着告别的话,然后把一个个影子隐进了墙砖屋瓦之间。莫老六坐在原地没有动弹,一来旁边就是家,回不回去没啥区别。二来粮食还摊在一边,他得看着,把凉席往路边石台上一铺就能睡着。他让小妹回去,她说一个人害怕,没办法只好在旁边又铺了一个席位。
等一切都静下来以后,莫老六反而睡不着了,他数了一会儿星星,又对着老柳树斑驳的树影发一会儿呆……老柳树啊,小妹亲爹娘是谁呢?为什么不来找自己的孩子?……不找也好,省得到时候撕心裂肺的痛……
老柳树默默地站在井边,它当然知道曾经发生在树下的所有事情,可是命运的安排使它只能默默注视,别的就无能为力了。其实这也不能全埋怨老柳树的冷漠,毕竟接受过那么些年风风雨雨的洗礼,便是真人也早已心如止水见怪不惊了。
如果非要扯上老柳树做个见证,那么就先做个假设,假如说老柳树能说话……
它会告诉人们,宋金交战时期金人如何在小镇上设立县治的……
它会告诉人们,那些投井寻短见的人是如何在井边徘徊良久,却看不到大宋收复失地的队伍……
它会告诉人们,苦难的日子里乡邻是怎样携手共渡难关……
历史是人创造的,但同时人们又无法冲破历史的藩篱,一次次的探索不过如老柳树凋零的叶片“零落成泥碾作尘”,心灰意冷之下又如何怪罪老柳树的知而不言呢?
太多的泪水在这片土地上泛滥过,太多的汗水在这片土地上耕耘过,太多的血水在这片土地上抵抗过,也许这些就是老柳树生存的能量,从这个角度讲,西街口的老少爷们不也是一棵棵倔强的柳树吗?
莫小妹记得小时候自己体弱多病,爹就让我认老柳树为干娘,希望能像它那样顽强活下来。是的,她活下来了,可是对老柳树来说,不但从没有听到一声谢谢,反而一次次受到伤害:拽几枝柳条编个草帽,摘一片叶子吹响春天……
当莫小妹再次出现在老柳树面前,已经是个成人了,童心消退只剩忏悔了,为自己的年少轻狂道歉,仰起脸来只见风拂柳梢,却听不到老柳树的回应,也许她当年根本就没有把我的恶行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