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楚卿从弟弟屋中出来,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岳为峮处。
他在虹海惦记的人多,一场轰炸,倒是勾的他始终悬着心。
何楚卿撑着下巴闭目细思。不是他有心要疑何辰裕,只是在调查局时,那流党的身形和举动都和他有些相似处,加之流党之事一而再、再而三地与红雨楼有关系,何楚卿放不下。
开车的是个兵,这时知会他:“先生,到了。”
何楚卿睁眼,就见已经行到了岳为峮家门前。这兵到底是虹海驻防军的,何楚卿掏出些钞票递过去,说:“小兄弟,有劳了。你先请回吧,不必久等了,今日已经够麻烦你的了。”
那兵没什么表情,用手毅然推拒回去:“先生,我是司令的亲兵,别说今日正好轮到我值班,就是闲来无事都随司令调遣,您不必客气。而且,送走了您,要是接不回来人,季团长也非得给我一顿好果子吃,我呢,是势必要等您的。”
何楚卿见这兵年纪不大,说的话倒是义正言辞的。
不愧是选拔出来的警卫团的人。如果他也从六年前一直跟着顾还亭,大概也是这样的吧?他的忠心纵然于自己而言是天崩地裂,但放在这一堆中间,好像也没甚稀奇的。
顾还亭究竟为何就喜欢了他?
何楚卿没多劝慰,下了车进屋。
他穿过正厅,问侍应:“先生呢?可是在外忙?”
才说完,盛予其的声音从二楼阶上传来:“你还有脸问?”
何楚卿迈上楼的步子一停,抬头看见盛予其居高临下地站在眼前,迎着大厅的灯光,插着手,很倨傲。
岳为峮家位于租界里,是绝对不会被轰炸波及半点的,平日里,岳为峮也没有往人堆里扎的癖好,因此,何楚卿倒是不担心岳为峮会因战事而受伤。
他没有跟盛予其多言的兴致,只不甚在意地扫了他一眼:“先生在哪里?”
盛予其只看着他,不答话。
接着,却是俞悼河在凭栏处说:“先生在三楼卧室休息。”
何楚卿这才觉出不对来——他们二人平时非必要不会凑在一处。
他有些急着问:“先生怎么了?”
俞悼河看着他,比以往都要平静:“被轰炸惊吓,旧病复发。已经脱离了危险,仍在养病。医生在屋里守着。”
何楚卿乱起来,即刻便快步要去瞧。才要错过盛予其,盛予其却向右挪了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何楚卿眼皮都没抬,说:“滚开。”
盛予其说:“该滚开的是你。”他声音很冷,话尾也不再欠揍似的上扬。他正经地在和何楚卿生气,倒是比往日都更像个人。
何楚卿说:“你说的算个什么?比起你,先生会更想见我。”
盛予其看着他,冷笑了一声,轻声道:“何楚卿,我是知道你忠于先生,才一直同你小打小闹,没有急着要了你的命。现在,你成日像条狗一样黏在顾司令身边,先生虽然体恤你,但你和我衡容会,和岳先生,到底已经不是一条心。别说杀了你,就是定甫要千刀万剐了你助兴,也是你活该的。”
俞悼河一直立在何楚卿身后,在栏边向下张望。
盛予其虽然点了他的名,但他罕见地没急着骂,而是紧紧瞧着何楚卿。他对何楚卿的情感非常复杂,复杂到他活到这么大还没有经历过。
但何楚卿却仍看也不看他。
“盛予其,我看,你才和先生不是一条心吧?早一阵先生就说过,需要我自会知会我。你是忘了这话,还是把先生的话当耳旁风?”何楚卿也冷道,“你要了我的命?你真能吗?在玛港你做不到,现在你照样做不到,别在这里自我安慰了。滚开,再不滚,我就不是口头说说了。”
“是啊。”盛予其语调还揄扬着,“玛港时候到底还是晚了。我就该在你第一次叛逃的时候,在你十几岁的时候就永绝后患。”
“别装。”何楚卿说,“你那时候尚且还是衡容会的小喽啰,我逃走,关你何事?少在自己脸上贴金了。”
“关我何事?关我何事?”盛予其重复着,忽而笑了一阵。
何楚卿终于看向他——盛予其从玛港一见面就欲杀他,难不成真是有什么经年的隐情?
他疑惑才起,盛予其便扯开自己衬衫领子。他瘦弱到几乎病态的胸口上,触目惊心地烙着成片的伤疤,简直像一片火焰在燃。他说:“虹海去北宁的火车上,你逃得倒是快。我就惨咯。顶上人怕受责备,怪我玩忽职守...真是好一同给我折磨。多亏了先生搭救,否则,我断不能活到今日。”
何楚卿眼中难掩惊骇,不过,他下一秒便反应过来:“...你...所以你就将这恨意强加在我身上?...这他妈的是我做的吗?”
“做这事的人,早就成了一些死人了。伤口倒是好痊愈,焉裁啊,但有些恶心事不能。”盛予其胸口仍敞着,倒让他比往日更有威慑力。
当年,从黑帮逃跑时,何楚卿不过十三四,盛予其自然也大不了几岁。何楚卿听出言外之意,一阵反胃。
他没有自怨自艾,那时候,他也是为活命而逃。但却仍是为另一个孩子的遭遇而愧。
他一时没说话,盛予其便拽起他的衣领:“我么,也知道不全能怪你。阿弟啊,你自己说,你难道不算始作俑者么?”说着,盛予其伸手便要去掐住他的脖颈。
何楚卿反应的及时,一把掰过他的手指,道:“盛予其,你正常点行吗?眼下,岳先生需要我们两人,既然谁也动不了谁,相安无事不好吗?”
盛予其力道不松,仗着自己立在高一级台阶上,用力往后推他,意图将他推下阶去。何楚卿只得用另一手紧攥扶手。
盛予其神情癫狂:“我太想杀了你了!虹海到北宁的火车,是先生为栽培你的!你从小就运气好,先是岳先生,再是顾司令,可惜却是个祸害!在你身边的人,没有不遭殃的!我是第一个,第二个就是你那白捡的弟弟!焉裁啊,你还是趁早去了吧!”
俞悼河漠视着阶梯上二人相互争执。他心里争论不下,既觉得何楚卿的确有错,又见不得盛予其真得势。
他才要动作,三楼上小跑下来一个人,呵斥:“吵什么吵!还叫不叫岳先生好好休息了?”
三人一齐抬眼,见是位白大褂的医生走下来。
医生环视了一圈,接着说:“谁是焉裁?上来。岳先生要见你!”
何楚卿再度走出岳先生家门,天色已经黑透了,窥不见一点天光。岳为峮身体抱恙,加之盛予其那陈年旧事,和在何辰裕那儿多操的心,叫他有些垂头丧气的。
接他的车仍停在路灯下。
何楚卿俯身要开门,却和后座内的人对视上了。
顾还亭军装未褪,有些疲色,却还是板正地坐在那里静候。显得人很乖。
何楚卿的眼睛一下亮了,他粲然一笑,灰暗尽抛脑后,朗声道:“元廊。你怎么来了?”
顾还亭柔声道:“才忙完。来得晚了。”
何楚卿迫不及待地开门,坐稳当了才晓得要收敛,一时有些讪讪的。
顾还亭示意开车,先要捉过他的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