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则焘看着司令,他的眼神却像鹰禽啄了他一口。
他边递烟边说:“司令,大总职体恤你啊。先是宁可高位空悬也要请你回来,和平了,又把虹海这么个好地方安排给你。真是羡慕啊。”
顾还亭就着对方的手点燃了烟。火光里,他和裴则焘对视了一眼。
这一瞬间,没有任何遮掩,戒备、抵触的目光只相交了刹那,而后两厢就都端起了笑意。
裴则焘收了打火机,伸出手掌来拍了拍顾还亭的肩膀,叼着烟,说的口齿不清:“我这个位置,上头管的很严,也得不着什么好的烟,司令将就将就吧。哈哈,仗打完了,这等高位,吃穿用度都还束手束脚的,不如司令的日子过得舒坦呀。”
“啊,你爱烟么?雪茄如何?”顾还亭吐了一口烟,从善如流地道:“我那里确实有些好的。打仗的时候没这个癖好,安稳了也学不来,闲置着白白糟蹋了。薛麟述——”司令一抬手,薛麟述就立马凑上前来。
裴则焘笑着又把司令的手腕摁了下去,低声说:“我知道你有好的。司令,杨大总职对咱们,也门儿清呢。雪茄算了,我要是有幸碰到了呢,就蹭上一根,算是我赶上了好时候。司令,你拿我当朋友,我就透露给你也无妨——大总职啊,心思重,仗打久了,遇到和平的日子也寝食难安,跟你一样。你们都是一样的心病。他就看到你在虹海,吃好、睡好、玩好,他就放心了。令尊的死,他总撂在心上,你可千万...不要叫大总职多心啊。”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司令一眼,又说:“那就不打扰你了,司令。何辰裕何老板,的确是世间一绝,我们再会——再会啊!”
顾还亭目送着这人走出门去,抽着剩余的烟。
——就算没有杨大总职,也有联合国部长、次长。一定有高官在浑水摸鱼,不然他葛存肖怎么敢?
何楚卿当时说过的话,司令一直撂在心里。
他这么机灵的人,成日里和这些营生打交道,觉察到的不会出错。
杨大总职不会参与其中,顾还亭能笃定这点。但杨德晖却希望他只要在虹海消遣,到了必要的时候,再带领着虹海驻防军,成为联众国那道不可逾越的防护。
多余的事情,一件都不要做。
譬如...当众驳了调查队的面子,再比如,插手整治黑帮。
顾还亭拿到明面上来做的事,无非就这么两件,依旧能引得杨德晖吩咐裴则焘来传达。
顾还亭碾灭了烟头,走了出去。
顾司令心不在焉,才刚迈出凤鸾府的门,迎面就看见何楚卿立在轿车边。
司令没料到他没有绝尘而去。
彼此见了面,何楚卿已经恢复了翩翩风度,负手而立。他眼边的泪已经被江风吹了个干净,眼睛在夜里亮的分明。
顾还亭却知道他在等自己。
待到司令走到近前来,何楚卿说:“方才...你都听到了吧。”
他这句不是在问,顾还亭没回话。
“不要叫他走。”何楚卿看着司令,一字一句地说:“别让他离开虹海。让他...在我能照料的到的地方。”
顾还亭斟酌了片刻,说:“焉裁,我并不是——”
“我知道。”何楚卿接着上话说:“除此之外,我希望你能...帮我看照一下他。戏子这行,我见识过一些。成就一个角儿,万一挑一。名气大了之后,仍是不受待见,身份地位样样都要叫人瞧不起,沦为玩物的屡见不鲜。”
何楚卿匆忙地调整了呼吸,言辞之间,诚恳万分:“所以,司令,你...”
“我答应,我都答应。”司令应道。
何楚卿心思敏感。今天这一出过后,顾还亭虽然仍是会多照看何辰裕,的确做不到心无芥蒂。
如果何楚卿也像何辰裕一样对兄弟态度冷漠,司令却是真有可能做到从此撒手不管。
何楚卿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会特意把这话说给他。
“元廊。”交代完,何楚卿思忖片刻,忽地面露苦色,道:“你和岳先生的苦心,我都明白。你们有意相瞒,说起来更是有许多缘由。但是我...”
顾还亭似有所感,心中惴惴地静待后文。
何楚卿继续说:“但是我从今起,暂时不想见你。”
生气就生气,顾还亭甚至愿意为自己的瞒而不报心甘情愿受他的怨艾和指责。
这么正式的道别,无端令顾还亭心里猛地一沉。
司令想起何辰裕面对失散多年的血亲那冷漠的话,先又多替何楚卿疼上三分。着急之间,语调不觉温和地哄道:“没事...没事的,焉裁。我都可以理解。”
他说着,就要搭上何楚卿的肩膀,以表安抚。
谁知,手臂才刚抬起来,何楚卿就不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本来就站在车前,这一退就碰到了车门,发出一声碰撞。
顾还亭这回才怔住了——这是何意?
何楚卿难堪地低下头,泄愤似的推了一把顾还亭,说:“你理解,你理解什么?你根本——”话到这,戛然而止。
他似乎也晓得自己无理取闹太过分,扭头便上了车,不肯再看司令一眼。
他何尝不知道顾还亭的苦心?
何楚卿在回祠堂的路上,颓然地撑住额头。
何辰裕决计不会亲自说出和自己的关系,如果不是顾还亭上心,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兄弟身在何方。顾还亭将何辰裕驱逐虹海,无非是怕他真的身份不干净,而司令为了自己,又下不了赶尽杀绝的决心,这才草草结案,再眼不见为净地赶走。
其间种种,当然是不叫何楚卿知道的好——就和岳先生的打算一样。
因为何辰裕不是一个能被拿捏住的人。
但这份心思,放到岳为峮身上,何楚卿自会感动的无以复加。放到顾还亭身上,却成了隐瞒、背叛,叫他好生恼怒。
岳为峮于他而言,是知遇之恩,是长辈。
但他总想让顾还亭对他再偏爱一点,再纵容一点,绝不止于此。绝不止于...年长者的关爱。
何楚卿总算确定了。
他对顾还亭,恐怕早就不止于堪称手足至亲的感情了。
他想要顾还亭。想要司令是他的。
在亲弟弟也不愿见他的节骨眼,他竟然弄懂了这么一件事。多惭愧啊。
之后,何楚卿便简单带了行李,留宿在虹海城东。晨起一睁眼,就是奔赴祠堂。从建造到采买,何楚卿一一过手。
在他的夙兴夜寐监工之下,祠堂建造的进度着实比料想都要快。
这日,何楚卿闲来无事,才一时兴起在雏形初显的院子里栽了两棵白玉兰。才换好汗浸了的衣衫,忽听身后人招呼道:“何先生,外面有人找。”
春意逐渐在虹海开枝散叶,白日里多动作一会就要出汗。
何楚卿喷了点木质香水,才迎出门来,就听人又说:“是些兵。”
他略一停顿,问:“有说是哪个连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