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先前胡八荣光顾着誊抄,并未仔细破译内容,现在跟着那本宋版金瓶梅的页码逐句查看才发现元老院的命令之后还有一个变通之法,说是若原棉不够,可以鸭绒代替。
上面甚至专门为鸭绒下了定义,必得是鸭颈、鸭尾和鸭翅上的羽毛以及鸭腹、鸭背上的绒毛,又有取毛之法、烫毛之法、晒毛之法。按照秘文所言,十只鸭子可得绒二两余,而元老院下达的鸭绒收购数量同样不总得集齐六十万两,这就得要三十万只鸭子。上面又说还可以鹅绒代之,数量或可更少。不过以此时鸭价来算,一只鸭子三分银,光只收绒别人虽不会整只照价,但却又搭上工食,这段日子又是一年中最忙时节,寻常帮佣一日总得五分银,里外里一抵,三十万只鸭子取绒,加上转运装储,总也少不得一万五千两银子。
然后便是时间,胡八荣细细算来,江南之人喜食鸭鹅,这松江府虽每日屠鹅也在千五之数,至于宰掉的鸭子没有五千也差不了多少。好在取绒与食肉并不冲突,只要与左近的大埠主商量得宜,横竖再贴些钱去,勉强应该能行。若是一边收棉一边收绒,一个多月虽然紧些也倒勉强够用,实在不行,原本库中准备送到吕宋纺织厂的存棉也可先垫上一批,无非是影响一下外销布的供货,反正都是元老院统筹安排,相信天津那边也不会因此为难自己。
如此过了十日,胡八荣一边安排人暗中从山东棉商处收棉,一边又联络松江府各处的鸭鹅埠主购买鸭绒鹅绒,晾晒好后,小心装袋,第一批三千担籽棉、一千袋鸭绒和三百袋鹅绒装了满满一艘海船,总算出港往台湾去了。他心中盘算,如此一来再有一个月当是能在期限内完成元老院交办的任务。
胡东主从港口回来,尚未坐稳,就见胡海进来通禀。
这胡海与胡峰两兄弟原都是胡八荣的家仆,经过南洋的一番搏命,后来都顺利归化了大宋。只是这回跟着到上海开创万通行外柜,倒成了特别配在胡八荣身边之人。
“什么事情?”
“是棉布行的请帖。”胡海凑近了小声道,“东家可要小心了。”
胡八荣接过请帖,打眼看去,上面说是松江府的几位富商请他明日到豫园赴宴。
“你怎么看?”如今胡海已在胡八荣身边负责机要,没有旁人在时他倒是都直接询问对方的。万通行明面上做着南北货贸生意,这些富商虽然都打过些交道,但共同点却是都是松江棉布行的成员。胡八荣明面上一直打着做茶的名头,偶尔经营些澳洲奇货,虽也跟棉布行有些交道,但还不至如此亲近,这回请帖上打头的正是棉布行的郭行首,其中分明透着古怪。
胡海道:“首长们反复叮嘱要我们低调行事,我想着以往收棉多是找的外路商人,还难免被人盯上过几回,这次事急从权,收绒还好,这籽棉几乎都是我们亲自下场去做,如今山东和北直的棉货又紧,这回郭行首请东家去赴宴恐怕是已经打问到了我们的事情,是要借机发难。”
“那你的意思是?”
“宴无好宴,不去也罢,我们自做自的,这光天白日他们总不敢强与我们来争,各凭本事就是,只要做成了首长们交办的差事,自然是千好万好。”胡海一直没断过重回大宋治下的心思,自在南洋经历过一番,又常听闻元老院最近的作为,他已对大明这里失去了兴趣,满心思的都是大宋的新生活,哪怕是到新拓的台湾也好,不然在这上海县中,终究只能以奴仆之身行走,不得自在。
但胡八荣显是个想要些作为的,首长们谁也不派,偏让他一人到松江府建立根基,这里面的用意外人也难体会,他省悟道:“不对,我以为还是要去观观风色。”
“东家是这么想的?”
“眼下情势不明,那些织户们议论汹汹更甚昨年,正是要我们稳住才好,我想这正是棉布行的试探,不然我们明面上一家做茶的,请我们作甚?也许这还是个机会。”
“那我叫弟弟跟着东家。”胡海的弟弟胡峰如今明面上管着胡府的家丁,实际上也是做的保卫工作。
“就让胡峰单独跟我去一趟,目下还不用太过担心,此地好歹也是江南首善之地。”
“但也有民抄董宦殷鉴在前。”胡海还是放心不下。
胡海说的是前些年董其昌家被百姓焚毁一事,当时也是有人在民间传檄,说董家强抢民女,逼死士子,引出好大一场风波。如今看来虽然不能说董家一点没错,但在江南舆论也的确可以杀人,其中捕风捉影之处颇多,可见在松江府地盘,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事情从来不少。
今年松江的织厂和织户对原棉供应多有焦虑,辽东因为军需的缘故,北直隶的棉货多往肃宁去了,那边的织厂也多,织成的多半就直接送了出关,连带山东的棉花经登州过海的都比往年多了不少。加之去年以来又受到澳洲布的冲击,江南民间的怨气着实不小。
“我自省得。”胡八荣故作轻松,当日午后他便先去拜会了县中首富顾昌祚,这一位也在受邀之列。
到了第二日巳正,胡老爷如约来到豫园。
这处嘉靖朝原任刑部尚书潘允端为自己致仕隐居而建的庭院出自造园名家张南阳之手,直到四百年后依然风采。但今时潘允端已故去十年,失了庇佑的潘氏虽然在朝中还有些故旧,但也不如当年风光。如今潘家的几个后辈多在京中衙门任职,但位小职卑,是以守着偌大的家业,也将心思用在了经商之上。
上海一县,最利丝棉海贸,因之松江府的布行潘家也有参与,这回一说到在上海摆宴自然便想到了豫园,潘家倒是满口应允了。
进得堂中,却已有人早早等着。
“雪岩兄,你可是来得迟了。”行首郭增福笑着迎上,嘴上称着胡八荣的表字,这表字还是平元老给他取的。郭增福是松江府布行的行首,也是松江府城东门外厢最大一家织厂的主人,华亭县出的三棱、云布、飞花、眉织,他家德云堂占了一半多,尤其德云堂的尤墩布,雪白细腻,更是上好的袜料,远销各地。
胡八荣见过了郭增福,又见了潘家管事,潘家如今尚在的主家是潘允端的三弟潘允亮,但这位三老爷寄情书画平日并不理事,柜上的事情都让家中管事来做。
顾昌祚也亲自来了,见到胡八荣微点了点头,他与胡八荣的关系是得亲家徐光启牵线,其中自少不得王星平与傅小飞的运作。
除此之外,其他在座的也都是府中有数的棉布商人,背后的势力则更是错综复杂,胡八荣大略知道的便有浦东陆家,华亭董家、徐家,常熟钱家,青浦蔡家,其他还有一些一时也认不过来。
但如常熟、华亭、青浦三县,距此都不算近,这些人显然是早就到了的,今日的阵仗倒比预想大了许多。
尚未开席,郭行首已经将话题挑了起来,“今日难得潘府君抬爱,将豫园借与我们这些行商的粗人,实在是荣幸。”
潘家管事接着话茬,“郭行首说哪里话,若不是布行经营得好,哪里有如今的兴旺局面,既是行中的各位员外设宴,潘家略尽地主之谊也是应当。”
“哎,可惜再往后就没有什么好日子了。”一名中年说起丧气话来。
“沈老爷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今年收棉各家可都足数了?我这边头发都要焦得白了。”这位沈老爷哼笑一声,说话间不忘往胡八荣那边瞟上几眼。
此言一出,其他几家也像是得了暗号,纷纷叫起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