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如此,我就不应该注目于凡尘
——那不是我的份!
我的血液里找不到一颗平庸的灰尘
——因我血统纯正!
王室之外,所有蒙着薄面纱的行尸
——通通令我作呕!
因此,我要冲她们怒吼:
够了!滚回你们老窝!
看哪,她们是如此听话,
一声令下就魂归墓中!
我已建立起一个王国,
为何还要一口住着死尸的坟墓?
我已戴上复活的华冠,
为何还要轻信死而复生的传说?
够了!那些发霉发臭的童话故事!
激愤的言辞撼动着沉睡者的心魂——莱特,这个时常梦游的百年沉睡者,又被查尔尼斯的地震震醒,从迷离之境回到阴沉沉的地下墓穴中,眼睛一眨,又看见这口华丽而深沉的石头棺材。
石棺的盖子依然严实地盖着,那是一具石头浮雕:双眼闭合,五官冷峻,面容安详;头上戴着七角王冠,身穿战甲;身上平放着一把笔直的长剑,看似审判之剑,剑尖朝向脚部;右手压着剑,左手抚着一本硬皮书,置于长剑之上;书上刻有一个记号,看似血族的族徽。此棺与高地崖洞里的石棺相似,就像一对双胞胎。
里面到底是什么?莱特心想。强悍的黑暗力量如磨牙吮血的狂狮,不断冲他咆哮,产生一种旋窝般的引力场,使他不由自主地抬起那只冰冷、生硬的银色铁手,使出心力,将沉重的石棺盖缓缓推开。
里面果然躺着一个人,一个身穿黑色盔甲的血族骑士。黑暗力量正从他身上释放出来,犹如嗜血者怦然跳动的心脏,将他的血液输送到城堡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生命体心中。
沉重的棺盖终于滑落在地,发出骇人的声响,震撼着阴森的坟堂。血族领主雷德的面貌完全显露在莱特眼下,没错,这就是东德斯兰不可一世的人类君主,一个苍白、败坏的血奴!
霎那间,雷德睁开了他的血腥之眼,手臂一伸,猛抓住莱特的脖子,缓缓从石棺中站起来。整个墓穴被令人窒息的黑暗狂澜充满,犹如涨潮的海岸,将所有虚弱渺茫的生命气息淹没:即使他们在临终前垂死挣扎,也于事无补,因为他们的心已经被黑暗力量包裹,他们的喉咙已经被黑暗之潮扼制;即使他们在临终前发出惊天震地的呼喊,也只是一种无奈的哭号,因为命运之神早已抛弃他们,转眼无视他们的伤痛,掩耳不听他们的哀求;于是渐渐地,他们也停止了挣扎,虚空之心如空洞之瓶,被黑混混的潮水灌满,沉入水深火热之境。
“好久不见,莱特。”雷德瞪着血红的眼珠直视着他,向他掷出深重的心声:“这些天你都去哪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现在,你感受到了吗?我们被明光排斥,因此我们在黑暗中重生!我们无法获得神力,因此我们以血为食!我们的披风就像沉睡的夜幕,深沉而冗长。然而,我们的脸色并没有被黑夜浸染,相反,我们的面容变得更加明净、洁白,我们的目光变得更加犀利、明亮,足以照亮整个夜晚!所以,请看看我们,再看看那些白精灵——他们都是白昼的白痴,而我们却是漫漫长夜的统治者!至于你,你不该抛弃你的武器和铠甲,因你心中的仇恨就像狂怒之剑上的火焰,你的心血就像胸甲上的焦油,你我毫无两样!不仅如此,你还比我有过而无不及!邪恶,并不属于我们;但残酷,是我们的本性;我们必须将它释放出来,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残酷即是邪恶……是混乱,它令我不安,让我痛苦。”莱特脱口而出,眉头紧皱,看来对方仍留给他一口气说话。
“那个凡人之女似乎已经把你调养得很好。”雷德抬起黝黑的靴子,缓步跨出石棺,手里一直抓着莱特的脖子不放。“但我想你心里应该清楚,她并不像你那样痴迷和执着。尽管残酷的命运也将她调教得很好,但迄今为止,她还是一个凡夫俗子,被命运之主践踏在脚下!”
莱特眨着眼,透出不安与畏惧,过往的心语又在他耳边低吟:“天生丽质,无需雕刻,已成珍珠……”
“哈哈......”雷德大声狂笑起来。“难道你不知道她是无灵之人,就像那些兽人畜生?我们挑选了她,改造了她,把她变得像我们一样。虽然如此,也无法改变她的心。因她根本就没有人性,只会用头思考,用嘴说话,用腿走路,用手做事。就像他的铁匠堂哥,只会按章办事,你要她做什么,她就给你做什么。即使她是天才药剂师,也治不了你的病,正如你亲口对她说的:她的血就像荒原上的淡水,根本满足不了你的嗜血魔嘴!”
“即便如此,也比你好,我的弟弟!”莱特梗着喉咙,试图扳开对方的手,愤声嚷道:“她在哪!”但对方的手非常坚硬,就像一把铁锁,将他的脖子牢牢钳住。
“畜生也会思想,也有情感。”雷德掐着莱特的脖子,一步步逼退他。“事到如此,你依然执迷不悟!莎琳是个凡人,不过是匹死马,无论走到哪,都被人骑着。她在你面前不过是一张画像,即使貌若天仙,也是死人一个。但你的心依然不死,你的心依然像个坟墓,一直在包藏祸心,包揽死人。你埋葬了一个,又背上一个,无论走到哪,死亡都接踵而至!”
“不!”莱特极力扳开对方的手指,喊道:“是你们这些伪善之人将我们变成死人!但只要我们死过一次,只要我们经过烈火,度过沉睡之夜,涉过血深火热之湖,我们就会睁开明亮的双眼,从死里复活,如火炼的金子!”
“哈哈......”雷德又发出令人心寒的嘲讽:“果然是块顽固的金子,但你的血统依然顽固,你生来就是黑暗之徒,这是不争的事实!无论你身处何处,遇见多少好人,无论你喝了多少净化的溶剂,沐浴在多明媚的日光中,你都是一个黑暗之徒!就算你再死一次,再次进入沉睡之墓,再从女人肚子里蹦出来,也是如此!只要剖开自己的外皮,你就会发现真实的你,一条天生的嗜血之魂,浴血而生,以血为食!你,才是黑暗君主——‘雷德’!”
激愤的狂言如一根根毒刺,深深刺入莱特的心。他木然望着身前的嗜血领主,还有他背后的石头棺材,感觉就像望着镜中的自己。他眼皮一眨,心头一震,又想起这话:“难道你不知道所有能够活到黑暗降临之日的人均为无耻之徒,连同坠落此处的灵魂,都是堕落之魂?你已经跌倒过一次,很快,你将继续跌倒……”
游吟诗人的警言又在莱特耳边重现,“但失落者从来不认命,不服输,不走光明之路,就入黑暗深坑……我还是劝你另找出路,因为你一开始就像一个缺乏勇气的懦夫,不敢直面正路,以至于迷失在荆棘丛生之林,陷入沉睡的低谷。毋须回到失落之处,重拾遗落之物。若非如此,你的前程将变成一个深坑,你将失去更多,更多。”
“没错,这是一个深坑,是你的失落之处!”雷德说,他好像可以看出对方的心思。“命运之神早已抛弃我们,让我们自力更生。他并没有弃绝我们,而是把我们困住魔法屏障中,当成监狱里的犯人——为要看看我们是否可以通过他的测试,走出他的迷宫,战胜他的诅咒,夺下维利塔斯、德斯兰和七大陆!所以现在,让我把你最后一份遗落之忆也捡回来给你吧,我的哥哥!”
话毕,雷德取出匕首,划破自己的掌心,流出乌黑、浑浊的鲜血。随即扔下匕首,掐住莱特的脖子,用那只流血的手捂住他的嘴巴,使出强猛的心力,将最后一股喷涌的记忆之泉灌注在他翻腾的脑海中。
“语言和镜像纯属虚妄,药剂更是平淡无奇毫无指望!唯有血,是活灵活现的生命!唯有血,能激活你的记忆残像,将真正的你还原,将你的人格拼凑完全!”雷德吼道……
首先,是一阵凄厉的哭喊。那是一个难产的精灵妇人,她躺在床上垂死挣扎,洁白的床单已被血染红,但孩子还没有生出来。
“医生说那是一对双胞胎!”站在床边的人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那个蒙面人,只是话音比较鲜亮。“但我们无法保全两个!”
“不……”妇人哭道,“宁可失去我,也不能失去他们!”
“我们造不出两个王冠!在东德斯兰也不能!”男子愤声嚷道。
“但他们都要去……”妇人呻吟着,又大声哀号起来。疼痛就像一张残忍的魔嘴,紧咬着她不放。
“不,我不能失去你!”男子也哭了起来,扑倒在她怀中。
“你们必须赶快决定!不然我们会先将第一个孩子拉出来,这样做会危及第二个孩子。”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疾步走来。
“对不起,对不起......”男子啜泣着,颤着手抚摸着妇人憔悴的面庞:“你一向是对的,我不应该和你争吵......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让你失望,但请你原谅我,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请你说出最后的愿望,我们都是你的佣人,无论你说什么我们都会遵从!”
“不......”妇人哭道,又疼痛地喊叫了几声:“这是命运之神的旨意,我一直在为我们的孩子祈祷。他们都是命运之士,生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就像一个人和他的影子......”妇人接连发出痛楚的叫喊,她的肚子就像一个厮杀的战场,被各种流血冲突、伤痛与死亡充斥,悲泣之声仿佛吊丧者的哭声。
“第一个孩子叫莱特。”妇人气喘咻咻,“因我在梦中看到,在他有生之年,黑暗必将降临,大灾变带来的厄运......无法避免。但是……他要成为第一个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他,将成为强大的命运之士,手持明亮的火把,照耀那些在黑暗中行走的灵魂,指引他们,走出沉睡的噩梦。”妇人说完后便哭喊起来,声音如此凄惨,令她身旁的男子也为之哀恸。
“第二个……”男子泣不成声。
“第二个孩子叫雷德。”此时妇人的脸色变得那么苍白,表情那么暗淡,好像已经对无休止的疼痛麻木。她的语气越发虚弱,以至口齿不清,话语含糊。“因为……”她有气无力地说:“他将成为一名骁勇善战的骑士和出色的将领,手持正义的火焰长剑。他……将登上东德斯兰的王座。在黑暗中……他将发出明亮之火,照亮众人……”
“谢谢,我的爱人……”男子哭道:“以我的生命为保,他们必将成为你言中之人!”
“但是……”妇人又发出一阵无力的呻吟,话音如此轻薄,犹如漂浮的余烬。男子不得不趴下身来,把耳朵靠在她嘴边。但就在这时,妇人吐出最后一口苍凉之气,离他而去。
“请说……”男子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脸,泪水直流。
“大人,请先让开,我们必须赶快救下这两个孩子!”站在他身后的黑衣人急切地说……
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哭声,两个婴孩呱呱坠地。孩子都长得很像他们的双亲,但在他们脸上看不到精灵的容貌。很明显,他们不过是凡人——每一个新生的精灵都如此,特征是后天形成的。只不过第二个婴孩比较瘦小,他的手一直抓住第一个婴孩的腿不放。看来这就是妇人难产的缘由了。随后,他们在第一个孩子的左胸口上发现了一个胎记,就像一条拿着火把的手臂……
“没有她,我无法继续!凭我一人之力,无法实现她的愿景!”妇人死后,男子悲痛万分,便召来一群医生,扬言要将她复活。
“我们没法这么做。”一个医生说,“我们只能趁她弥留之际将她浸泡在溶液中,才有机会让她复活。但很明显,是你拖延了太多时间,使她在疼痛中死去。所以现在,我们只能将她的遗体封存在带有溶液的水晶棺材里。如果日后有谁比我们聪明,即可让她复活。到那时候,你就尽管自寻高见吧,大人。”话毕,其他医生都默然点头。
“告诉我,医生,‘复活’这个词,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年轻的男子从椅子上忿然站立,来回踱步,面带愠色。
“没什么。”对方平静地说,“我们的头脑里很难找到这个词,我想那只是某些人想象出来的。”
“那请告诉我,如果你现在就要死了,还会不会想到‘复活’,这个词?”男子说着,走到医生面前,面色阴沉。
“什么意思?”对方莫名其妙地抬起眼。
男子瞬时拔出腰旁的匕首,刺向身前的医生。对方发出惨痛的叫喊,匕首扎在他腹上,鲜血直流。在座的其他医生也都心惊胆颤,不敢动身阻拦。
“我的意思是,有些人唯有尝过难产的滋味之后,才会想到‘复活’,这个词!”男子蛮横地说,又将匕首拔出来,刺入医生的胸口:“黑暗即将降临,恐怖凶残之灵将遍地游行!而你们这些愚妄之人,竟都视而不见!”
“但是大人......”另一个医生斗胆说道:“我们......都尽力了。”
“心力永无止境!”男子怒吼道,从晕迷的医生肚中拔出鲜血淋漓的匕首,将他拉倒在地上。其他的医生也都埋下头,在惊愣中缄默……
“孩子的家人已死!从今以后,我将以教父身份将他们培养成人!”只见这男子站在住所的高台上,朝底下的人大声宣告……
就这样,两个孩子在浮斯特渐渐长大。他们心力超凡,甚至不用交谈,就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想法。在他们九岁的时候,精灵男子为他们准备了一场马术比赛。
“谁赢得比赛,谁就是国王!”他在孩子面前呼喊。
于是,两个孩子骑着骏马来到住所附近的一片森林。男子已在林中设下许多复杂的路障,为要考验他们。雷德骑术超凡,一开始便遥遥领先。但莱特才智过人,抄了近路,很快就迎头赶上,并且超过对方。雷德顿时妒火中烧。
“我才是骑士!你不是!”他在他背后怒喊,从兜里掏出一把弹弓,朝莱特的坐骑弹出一块石头。奔跑的骏马中弹后乱跑乱跳,莱特无法控制。此时雷德正策马从后面赶来,以为这下可以超过他,不料被莱特的马撞到。两人顷刻从惊跳的马背上跌落,头部重重地摔在地上,不省人事。
精灵男子许久后才在林中找到他们,见他们昏迷不醒,便骑马将他们带回住所。直到他们醒来后,精灵男子才发现他们已经严重失忆,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了。
“你是谁!”男子气愤不已,抓着孩子的肩膀嚷道。
“我……不知道。”其中一个说,话语含糊,目光呆滞。男子又问另一个,也得到同样的“答复”。
“继续想!”男子吼道,转身离开了他们的房间……
男子哭丧着脸,走下楼,来到他妻子的房间。这里光线暗淡,在房间底端,放着一张“床“。远看像床,近看却是一台棺,由透明的水晶制成。她的妻子正安祥地躺在里面,身穿洁白的衣裙,浸泡在淡蓝色的溶液中,就像在清凉的海水中游荡;看上去依然容光焕发,相貌非凡,好像从未死去一样。
“你在做梦吗?”男子悲哀地说:“如果你还在那的话,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他就这样在她的遗体面前苦苦哀求,却始终得不到答复,直到他疲惫不堪而倒在地上睡着了。
当他一觉醒来之后,才愕然发现,他的妻子已经不在“床”上了。他一时惊慌,四处张望,随后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找到了她。其实她一直站在那,死死地盯着他,他却未曾发觉。
女子面无表情,男子却震惊不已,即刻跑过去将她搂在怀中。
“对不起……”他失声痛哭:“我太无能,没能完成你先前的嘱咐。求你……帮帮我,没有你,我无法继续!”
“第一个孩子叫雷德,第二个孩子叫莱特。”女子终于发话,但依然面无表情。与此同时,男子也感受到她身上的混乱之力,犹如冰冷的闪电在他身上交缠,又如狡诈的毒蛇在他心里乱钻。但他仍然紧抱着她,亲吻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庞,泪水迷糊了他的视线,哀伤充斥着他的胸膛。
这就好比一个倍受折磨的生命恨不得挣脱坚牢的枷锁,从牢中蹦跳出来,却无论如何挣扎都是徒劳,于是他将自己的心全然献给黑暗,以谋求更强大的力量,推开棺盖般的厄运高墙!
“去东德斯兰,让兽族公主接受净化。”女子又冷然说道:“当时机成熟,就将她投进水中。我,就能复活。”
“是,是!”男子痛心疾首,不住地点头,“我一定会照你说的做,这次不会再失手!”说话之间,他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从梦中渐渐醒来……
从此精灵男子便以“雷德”称呼莱特,以“莱特”称呼雷德,迫使他们研习各种高深莫测的知识和技能,包括巫术和黑魔法。
“心力,是操纵一切的原力!有了它,你们就可以扔掉所有的武器,为所欲为!”他对两个孩子说。
“命运之神已经抛弃我们,但你们的母亲没有!”他手持长鞭,站在两个孩子面前严词训导:“她没有死,只是睡着了,只要你们听话,就会在夜里遇见她!但是现在,她只跟我说话!从今以后,她就是我们的神——夜之女神!”
从那时起,每到夜幕降临,黑暗笼罩大地。精灵男子便唆使两个孩子来到他们死去的母亲的房间,跪在她的遗体面前祈祷:
“我们被明光排斥,因此,我们在黑暗中重生。我们看不见太阳,因此夜晚是我们的梦乡。未来属于我们,荣誉属于我们。夜之女神,护我平安。”
每当孩子“不听话”或做得“不够好”,他就将他们撵到这儿,让他们跪在这具遗体面前,脱去他们的上衣鞭打他们。
有一次,莱特不服训斥,颇有微辞,便招来怒火。因此他被带到此处鞭打,只是没有叫喊。精灵男子悻然离开,留下他独自一人呆着。
但是许久之后,莱特仍未离开他这阴晦的“地牢”。精灵男子起了疑心,便匆忙赶来,瞪眼一看,面色全白了——只见他心爱的“睡床”已被击碎,地上一片血水!
“不——她不是我母亲!她已死!夜之女神已死!我杀了她!”只见莱特手持锋利的细剑,已将他母亲的遗体切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