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之尸,五官模糊。
沉如梦魇,僵如顽石。
孱弱之树,日渐衰微。
冰霜之下,无花无果。
夜深人静,屋门紧闭。
拔苗助长,花蕾凋亡。
黎明将至,雀鸟将啼。
曙光一照,开门见山。”
那个苦涩的声音又从黑暗中浮起,如梦魇者的呻吟。这个只会唱衰歌的游吟诗人、愤世嫉俗的负尸人、失魂落魄的死行者、悲惨命运的守护者好像又在没完没了地写他的预言诗,却不为人所知,也没人知道他到底写的是什么。
唯有莱特,他在半昏迷中又听见这个声音,远在天边,也近在心底。“你在哪——”他应声呼道,但对方没有回应他,只留下一个虚渺的答复:“沉睡之王,今日赴死。他的生日,已成命数!死者之息,拜他所赐。春蚕吐丝,作茧自缚!或生或死,皆成行尸。请入此门,坠入阴府!”
“不,不!我不是雷德!”在梦魇中挣扎的莱特又吼出悲愤的呓语,惊动了另一颗沉睡之心——“凡人之女”莎琳。
当他睁开惊惧的双眼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打草惊蛇。游吟诗人的声音遽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局促不安的磨蹭。
“谁在哪!”喀嚓一声,黑暗之中燃起一朵火苗,惊栗之声从女子心中发出。莱特能感觉到她急遽的心跳,全身陡然变得僵冷,神经绷紧如即将受死的犯人,连开口说话的勇气也丧失了。
只听橱柜对面传来一个尖锐的摩擦声,那是一把锋利的匕首。“谁!”只听那女子一声大喊:“给我出来!”声音如此犀利,好像有十足的信心可以置对方于死地。
莱特不禁抽搐了一下,身子一抖,挺着疲乏而压抑的身心,抽了一口冷气,吐出枯涩、低沉的嗓音:
“是我……”莱特真不敢相信这个声音会从他心里发出。但此时,他的心正被一种莫名的痛苦挤压着,以至无法将他的心声转化成可以入耳的说话声。
对方陷入了窘迫,她仍听不见回音。莱特也不想再出声,只感觉到身心上的压力,感觉自己很快就要被它压垮。
伴随着一阵躁动不安的摩擦,挡在莱特面前的橱柜终于挪起它沉重的“脚步”——没想到对方的反应如此迅速。莱特连忙使出残存的心力,把手中的剑扔到裂缝深处。
闪着微弱之光的缝隙被推到一旁,一道明媚的暖光取代了它的位置。莱特把脸转向漆黑的裂缝,如死一般闭上了双眼,不敢直面即将出现的“异变”。
一片尖利、冰冷的杀气横跨在他的脖子上,伴随着同样尖刻、冷漠的话音:“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躲在这?”
“……”莱特喉咙一哽,冰霜般的寒气终于冲破心门,那是一个苍白无力的呻吟,就像一个半身不遂的活死人。他微微抬起脸,双眼依然紧闭,压抑与酸楚,忧郁和失望在他脸上全然显露。
“除我之外,无人知道这条裂缝;除此之外,都是阵阵阴风和阴魂野鬼!而你,又是何方妖孽?”女子生冷地说。
“我……”莱特终于吐出一个像样的人语,却如水泡般虚浮,一出口即破灭。与此同时,他又听到对方急迫的心跳声。
“告诉我你从哪来!”局促不安的女子又将匕首紧压在他喉咙上,喝道:“你要么死了,要么就是血族的探子!”
“我……我不知道。”莱特闭着眼,气喘咻咻,苦涩的话语从他苍白、枯涩的唇间发出:“不,我不是他们中的一个......我逃了出来。”莱特挺着软绵绵的脖子,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悲痛又在他脸上凝聚。
“这就能证明你是清白的吗?”女子说道。莱特感觉到她的手在抖,那把架在他脖子上的匕首似乎变得迟钝。“只有死人从那坑里进来,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这是一个废弃的坟场。”她说。
莱特哀叹了一声,说:“我在这里看见死去的人……那个游吟诗人……和一个白衣幽灵……”
“胡扯!”女子忿然斥道,又把匕首紧压在他脖子上。就在那一刻,莱特感受到一个混乱之力从对方心底发出,通过这把冷硬的匕首,流入他虚空的心魂。
要不是莱特与生俱来的直觉,他还以为这个女人就是那女鬼。说不定这两者也存在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说不定那鬼只是她的“召唤体”。不但如此,他还想起之前在精灵高地的墓地里碰见的那个可怜的死女。或许她也是一名沉睡者,但她的沉睡之地看似比高地墓地黑。不过还算幸运,她只是被魔法药水转化为“智人”,被黑暗势力染黑,外表柔弱,内心狂放不羁。黑暗力量一直驻留在她心底,记忆的阴影一直在她举手投足之间流露,但她好像并不以为然。正如莱特之前看到的,她也可以在水面上漂浮,企图通过沉睡将她悲伤的记忆洗除。
“给我进来!”女子喝道,声音发颤,内心挣扎。她一把抓住莱特的金属右手,他的手戴着漆黑的手套,但抓起来还是很僵。
莱特虚弱地喘了一口气,拧着软弱的拳头。女子使劲一拽,便把他的手套扯了下来,银光闪闪的指骨碎落一地,如“狞笑的魔爪”,把她吓住了。
此时传来一阵轻快的敲门声,莱特的心寒了一阵。“莎琳女士,你没事吧?”门外的男子压着嗓子问话,听上去像是一个卫兵。
“没事,只是噩梦。”莎琳沉声说道。两人沉默了片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莎琳又把脸转向莱特,低声问道。
“我……”悲凉的喉音如冬日清晨的薄雾,飘入“凡人之女”的心,瞬间化作一道细流,流经枯干的心地。看来这颗平凡之心并没有被黑暗全然吞没,它依然鲜活,依然强有力地跳动着。
“听着,死人,”莎琳说,语气缓和了许多。“你必须按我说的做,我是药剂师,我可以修补许多破事。但如果你敢乱动一根指头,你就死了!”
莱特点了点了头,感觉眼里一阵酸楚。普尔之诗又在他脑中浮出:“死了,死了,死于污浊的尘世……我真是苦,何时能脱离这该死之身?为何叫一个弱不禁风的死行者来扛这活尸……”也不知道这些诗句与他当前的所见所闻有何关联。或许这是命运之神拟定的五线谱,由他的使者普尔传达至此,为要向世人炫耀他的杰作。或许早在创世之初,万事万物就已经安放在各人必经的命运之路上,等着他们去搜索,去发现,去体验。但是为什么,为何如此郑重其事?倘若命运之神已经破釜沉舟,生死之曲已经一锤定音,为何还要反复提及,多此一举?此时此刻,莱特的心猛然一振:这明显是一种预警,为要让他避免不测之事!
“这儿还剩下一些吃的。”莎琳说道,将匕首从他脖子上挪开。
莱特终于松了一口气,感觉身子就要垮下来。于是莎琳拽住他酥软无力的胳膊,将他从裂缝里拉进屋,把他扶到凳子上,并将一碗凉了许久的菜汤推到他身前。摇曳的烛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此光炽热明亮,照得他连眼都睁不开,脑子里也一片空白。莱特感到天旋地转,随即趴倒在桌上。
可悲的是,桌上的食物已不能让他产生任何食欲。尽管他的手一直温情地抚摸着桌上的饭碗,心里却只想到“粪坑”这个词。
曾几何时,在他心目中,东德斯兰就像一个粪坑,一个圈套:坑中的食物是“微笑的诱饵”,坑越深食物越丰富,陷入其中不能自拔的人越多;食欲越强的人身体越沉,陷得越深,越难往高处爬。若是如此,深陷其中之人或许就要绝食和断子绝孙才能脱胎换骨,重见天日。或许,这才是沉睡者的远大前程。
莱特的手又不停地颤抖起来,感觉自己就要虚脱。莎琳捡起掉在地上的金属指骨,坐到莱特对面,把这些零碎东西扔到桌上。
“你的名字?”莎琳问道,从旁边抓起一张纸和一支笔。
莱特感觉自己像一个犯人,感觉对方的话入耳后就变得有些讽刺,虽然问者并没有下意识地去思考自己提出的问题。
莱特苦闷地垂下眼,脑子里又闪过雷德的身影。他觉得自己当前的处境就像雷德当时在维利塔斯的时日:那时的他就像大海上轻浮的孤舟,即将被汹涌的议会之声淹没;但就在这时,海上起了大风,刮起一个排山倒海的巨浪,将他推到浪尖上;他站在高处俯视海面,只见海水腥红一片!
“你记不起来,对吗?”又是一个冷冰冰的问题,如尖锐的冰凌刺入他心底,使他陷入僵冷的沉默。
与其说他是沉睡者,不如说他是沉思者。然而在他脑海里,只有模糊的印记,如古老的墓碑上的刻痕。他真不敢相信雷德还会留给他如此隐晦难懂的记忆“符咒”。
“嗯。”莎琳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子,锋利的匕首一直握在她手中。
她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随后离开桌子,走到墙边,那里还有一个书架。“你让我想起某人在很久以前写下的话......”她说着,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翻了翻,回到原位,把书推到莱特眼下,在某段话头上指了指:“还记得这些吗?”
“在维利塔斯之上,命运之神自有安排。”莱特眨了眼,无精打采地浏览起来:“我若当初走了直路,就无法品尝到可口的血路,也不知道什么叫嗜血如狂。我虽错过一次壮丽的日出,也不至于含怒到日落,因为落日一点也不比日出逊色!我种的花虽因我的怠慢而死,也不至于惋惜,我的城堡尽是美食!如此看来,傲慢的嗜血领主即可呆在自己的城堡里踱步,如沉睡的巨人,对诸事熟视无睹!宁可与死骨同床共枕,也不与凡人同床异梦。与其在日光下与凡人苟合,化作渺小之尘,不如在黑暗之日里浴血重生,化作俊美的火凤。宁服己毒死,不饮人酒活!我们不是一群只会吃喝玩乐的血奴,乃血之圣徒!我们并非黑暗之子,乃把持黑暗禀赋,在黑暗世界中行走。虽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但我们所走的路,亦是深远的十字利刃!若不被光明之神抬举,则必在无限衰老的沉睡中不断发掘自我,有如吞噬一切的无底黑日!所以,我们必须深入世界,转化凡人,织成巨网,拓展境界!我们被明光排斥,因此我们在黑暗中重生!我们无法获得神力,因此我们以血为食!未来属于我们,荣誉属于我们。浴血而立,嗜血永生!”
雷德的日记?某类遗物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与此同时,普尔的声音又在他耳中回旋:“我还是劝你另找出路,因你一开始就像一个缺乏勇气的懦夫,不敢直面正路,以至迷失在荆棘丛生之林,陷入沉睡的低谷。毋须回到失落之处,重拾遗落之物。若非如此,你的前程将变成一个深坑,你将失去更多,更多。”
沉睡者又陷入沉默,继续“沉睡”,或许这就是他的答复——即使他是雷德本尊,也无法坚守自己当初所立的“誓言”;然而对“凡夫俗子”来说,雷德也不外乎是另一类“血肉之族”。
“那么这些呢?”莎琳又翻了翻书页,冷言以对。
莱特埋着头,眯着眼,颓丧地看着这些潦草的墨迹,它们就像一朵朵跳动的黑暗冥火,触动着读者心中歪斜的心火: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来到一个花园,这里五彩缤纷,种满各种奇花异草。无论走到哪,都能听见花仙子清甜的笑声。这里充满欢笑,我看见许多小仙子在花草上游玩。然而当我踏进这个花园时,我的心就变得有些沉重。那时的我就像一个园丁,手里捧着一朵洁白的玫瑰花。这花还未绽放,我必须小心翼翼地呵护它,给它无微不至的关照。优美的乐曲在园中奏响,众仙子开始歌唱。伴随着委婉的歌声,我迈开轻缓的脚步,沿着曲折的花园小径开始护送手中的白玫瑰。此时此刻,我听见许多花朵在对我说话,她们说:‘让这朵花靠近其他鲜花,让它们的香气将它熏大!’于是,我就将这花捧到其他鲜花底下,让它被花香熏陶。果然,我手中的玫瑰花渐渐绽开了花瓣,越来越大。那时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大片长满五颜六色的玫瑰花丛。园中传来声声悦耳的欢笑,眼看我手中的白玫瑰就要变成一朵大花了。但就在这时候,园中的音乐开始变得消沉、哀婉,我手中的白玫瑰开始收拢它的花瓣,逐渐萎缩。我心陡然灰暗,我灵愈发忧伤,那时的我非常迷茫。但我没有退路,只能沿着这条小径继续走,直到踏进一个金色的石屋。一阵凄楚的哭声从圆拱形的屋顶上方传来,我能听出那是一大群花仙子的哭声。与此同时,我看见我手中的白玫瑰已经变成花骨朵,正如我刚踏进这片花园时那样。悲壮的音乐奏响,哭声愈发哀伤。我的心也发出了沉痛的哭喊,直到这时,我才睁开眼,从梦中醒来,泪水在我脸上流淌……”
“你在黑云镇呆了这么久,不可能对雷德的叛变一无所知。这里的人一直想知道这个答案。”莎琳又把目光投向他,但他依然缄默不语,只是把书翻到下一页。
“......我从恶梦中醒来,看见一只举起的手。那是我的右手,无力而僵硬,却一直举着。我用左手将之摆平,不料,那只手又重新竖起,好像很不情愿放弃。我定睛一看,只见其上血迹斑斑,银光闪闪。原来,这是一只金属假手。与此同时,我还能感受到附近有一个邪恶力量在蠢蠢欲动,我感到自己即将面临危险。但就在眨眼之间,我又看见头顶上悬浮着一面小镜子,镜中有一只凶狠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恶灵之眼,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我的左眼,眼眸很红,像被血染过。我试图推开那讨厌的镜子,但我不能,我很无力,只能将它挪开一点,却依然看见那只眼。此时,我转脸一看,见床上放有一只鲜血淋漓的幼童的脚丫。我便将这恶心的东西扔到床下,但转眼之间,它又出现在我床上。无奈之余,我抬眼一望,顿然将房间的墙壁望穿:原来那个恶灵一直窝藏在我的城堡里!我看不清它的形体,但我已经感觉到她正要转身冲我走来,而我已经没有任何抵抗的力量……”
看到这里,他又倒抽了一口寒气,好像又看到之前那个浑身邪气的寒霜血灵。很明显,这些都是预言,却不像雷德的预言。难不成还是莱特自己写的?
难道血灵这东西果真没有天敌?莱特又陷入迷惘:“你们血族都是权欲之奴,你们根深蒂固的本性在创世之先已经铸就了你们必死的命运……弱小胆怯之性怎能扭转必死的宿命?他们生来就是黑日,虚浮的荣光付之东流,变成一个不断失落的噩梦!”普尔又仿佛在他耳边挖苦。
看来这个噩梦明显是血灵根据他的本性量身打造的,无论他走到哪,这个诅咒一直如影随形。无论他躲到哪,梦中的恶兽都会找到他;只要他本性不改,只要他钻入这样一个死胡同,无论怎么钻都是自寻死路,无论如何努力都是煞费苦心。
莱特吃力地抬起头,却连睁眼看她的气力都没有。沉睡之心一直不安地跳着,失去指骨的手臂一直在打冷颤。
“请继续。”莎琳望了他一眼,又指了指书。随后抓起桌上的一根“手指头”,好奇地摆弄着。
莱特没辙,只能垂下发昏的脑袋,书上的字迹仿佛都变成了奇诡、酸楚的咒语:
“你有预见之赋,却要分辨正恶……即使命运容许,也只是一种迁就……牵强附会之事大都是恶事……宁可与死骨同床,也不能勉强接受任何差强人意的凑合……才貌越高,恶魔之眼越红;心思越单纯,越容易被恶敌利用……不必对牛弹琴,将珍宝扔给猪和狗……要感谢命运之神,因他赐予至高的自由……”
莫非这是一本魔法书,隶属于那些水晶碎片投射出来的无声幻影?莫非这就是那颗记忆之球的“潜台词”、“解封咒语”?
“这些能帮你想起什么吗?为什么你不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说着,莎琳朝他扔来一面小镜子。
镜子猛然落在书本上,撞入莱特的视野。镜中现出一个苍白、枯瘦、死气沉沉的面孔。饿得发昏的莱特定睛一瞧,竟看见镜中的人朝他张开鲜血淋漓、满口尖牙的大嘴巴,如“狂笑的俘虏”。
莱特骤然恼羞成怒,正如雷德日记上那些跳动的墨水,狂怒之火在他心中复燃、升腾、咆哮,灰黑色的血管在他惨白的面容上延展。
“不——我不是雷德!”无声的怒吼从莱特心中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