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摇头,笑道:“不用了,多谢你。你去忙你的吧,我自己来就好。”
他只是笑道:“没事,我今晚不会出去了。就带回你一个客人,我大伯不高兴呢。我也不敢下去看他冷着脸。我的房间在楼梯口子第一个,你有事就来叫我一声。”
景行点头,这里虽然狭小,但好在一应俱全,价格又很实惠。反正他在北平暂时没有头绪,总是要要找住的地方,索性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而且火车站鱼龙混杂,人来人往最多,掮客和花子也多,打听事情没有比此处更方便的了。
他拿出荷包看了许久,心想就这样没头没脑地冲到北平城来,是不是幼稚愚蠢的决定。他甚至暂时放弃了父亲的临终嘱托,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他疲惫地倒在床上,迷惘虽有,但好在一点也不后悔,而且亟待明日的到来。
他躺了一会儿,听见敲门声,问了声谁。
原是林书南,他拎一个铜壶过来,笑道:“你坐了一天车,一定累坏了。我刚烧的水,你泡个脚吧。”他先倒了小半盆水,又亲手端到他面前。
景行有些不好意思,说:“我自己来就好。你们对客人的服务还真好。”
他笑意明亮,又道:“哪有,我是看你年纪和我差不多,就独自出这么远的门。颠簸一路,现在又不能去澡堂子,好歹泡个脚舒服些。其它客人哪有这待遇。”
他脱了鞋袜,伸进还有些烫的水里。一开始稍有不适,但很快一阵电流似的暖意从下直上蹿。他确实累坏了,这两日心力交瘁,终于有了舒适的片刻。他感激道谢,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出的是远门?”
林书南笑道:“你一看就是南方人呀,长得清秀白净,声音也清澈温和,怪好听的。你是苏杭人吧?”
他颔首,再自报名字:“我叫韩景行。”
他好奇地说:“景行行止?你真的不是学生么?”
景行干笑了一声,他的身份和经历解释起来实在让人难以置信。林书南又替他加了些热水。他和景行挺聊得来,就坐在床边,见他有难言之隐,也不再多问。他又笑道:“我伯父曾经被上海人骗过一大笔钱,他这人思想执拗,就认为南方人都是骗子。他应该也猜到你是苏杭人了,所以刚刚对你态度不好,你不要介意。”
景行摇头说:“没事,他也没有态度不好。你是在这里念书吗?”
林书南做人很实诚,又自带北方热情的性子,虽然跟景行行相识不久,但也不介意说出了家事。“我是邯郸人,考到北京念大学的。诶,不过没想到学费就已经很贵了,所以家里也没有钱给我交住宿和伙食费。幸好我伯父一家在北平,他们肯收留我。不过我也不好意思在这里白吃白住的,没事的时候给店里帮帮忙,周末给我小堂弟补补课,也能稍微还点人情。”
他想起林书南伯父不快的主要原因,问道:“那你刚刚怎么只招了我一个人就走了。”
“因为其他人我懒得去招呼,三教九流看着就难缠,可能还会被当成骗钱的被奚落一顿。就你最顺眼了。”他忽然呈现出少年独特的任性一面。景行因这亲切的成熟和任性,忽然产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受,对他也减少了刚相识的隔阂。
“行了,你早点休息吧。你说你是来找亲人的,明日我正好休息,可以陪你去找找看。你是第一次来北平吧?没个熟人怎么行。你看着就很好欺负,又是外乡人。最近世道不好,坑蒙拐骗的多着呢。”
他的热情让景行彻底卸下了防备。在这异乡,他确实举步维艰,连自己的安定都无法保证,又如何去找她。他喊住林书南,问:“林同学,多多谢你。”
“你这喊法,跟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开同学会见面时的称呼似的。叫我名字就成。”他一笑,把门掩上就走了。
他读到一句“黑夜无论怎样漫长,白昼总会降临”,透窗看了一眼北平蓝墨色的天空,隐隐还能听见火车驶过的呜咽声,仿佛夜幕下的啼哭,那是在惧怕无边际的黑。他看着床边老旧的台灯,城市早就不用点火的灯,全是吊绳一拉,就能发出比蜡烛油灯更亮的光。他躺下,将脸侧靠在灯光下,凝视昏黄灯光。黑夜无论怎样漫长,白昼总会降临。而且,人学会了点灯。
他闭上眼睛,又拉动了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