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景行再回来时,她刚换好衣裳准备出去。她的打扮如她自己所说,老气横秋,不伦不类。她在发髻上戴了枚很简单的华胜,走出门时,忽然没来由地问:“你会不会怨我?”
她的眼中说不清是愧疚还是期待。
景行摇头低声道:“我只是怨我自己。”
他每天都会重复着悲哀和怒意。如果能早半个月找到她就好了,一切都不会发生。虽然这份空想无济于事,但他根本压制不住那道令他绝望的念想。
景行努力挤出笑意,说:“三小姐早些回来,等你回来安稳睡下了,小的再回去。”
若昕的双唇略微抖动,喑哑地笑道:“好。”
王渝谦和云裳先走一步。他并不说话,双手向后交握,独自在前迈步慢踱。他停在一棵柳树前,凝视碧玉妆成,但总觉得太过稀疏,倒像翠玉帘随风摇摆。他低喃道:“这柳树看着都不大精神。”
云裳始终默默跟随在后,此刻才走上前说:“北平不比南京风水好,咱们老家的柳树,延秦淮河一带最好。几缕垂在河水中,晚间在河畔散步,迎面就闻到清甜的胭脂香。要是有春雨就更好了,撑一把伞,人来人往,谁也看不见对方的脸,只有花团锦簇的纸伞,好像那就是大千世界。”
王渝谦笑了声,沉默地看着她。
她尴尬道:“大爷,我话太多了。”
“没有,你想家了吗?”
云裳沉默,然后肯定地点点头。
“家,我好久没听人这么说了。我记得我们就是在秦淮河认识的。那里的人都很美,穿天青水蓝的旗袍,在岸边花枝摇曳。”他注视云裳,笑道:“可惜,现在的南京都是梧桐树。一到春天再也没有细雨翻飞,柳枝抚伞的画面了。谁也不情愿出门,到处都是满天飞舞的梧桐絮,就跟场面上的琐事一样,扰得人头疼。”
那是最高领袖的缱绻爱情,令天下女子动容,但是一座城市的旖旎转眼就被吞没,不论是什么,也逃不过政治。正如她眼前的男人,忽然就从这故乡忧思中轻易地抽离出来,若有深意地说:“这次回去,你父亲还好吗?没有嘱咐你什么事吗?”
云裳轻笑道:“他身体还行,但但终究是年迈,他已经六十二了。父亲能嘱咐我什么事?”
她说到这句,自己都觉得好笑,并不是说她父亲什么也不会跟她说,但绝不是嘱咐,而是用命令和质问来形容更为妥当。她自有她的价值所在,不可能回去一趟一无所得。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也拥有男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有关阴柔的智慧,对父亲而言没有实用价值,却有利用价值。
“噢?已经这么大了么。你才二十七而已。”
“您忘了,我还有三个哥哥。”
“哦。”王渝谦的笑容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眸一如日光沉沦后黯淡的夜空。他把手搭在她的肩膀,指尖只好触到她的耳垂,像是一滴冰棱融化的水落在肌肤上。
云裳哆嗦了一下,并不是怕冷,而是对他的触碰始终存有期待和畏惧。他们保持着外人眼中不可思议的关系。门当户对,官场上的交际也一派祥和。不过林家就有能力暗箱操作使他一家调离南京,右迁至遥远的北平。他必须要强颜欢笑,也有大同小异的招式,布置了几年,也将林华调职到北平。不论一方是否要出手,另一方都早就做好埋伏。
她是庶出,不可能成为他的正室,但家世摆在那,也不至于委身做别人的妾。可父亲一点也不吝啬。她从小就明白以后的出路,从十岁那年接受训练开始,时光不再属于自己。在训练过程中,最困难的地方莫过于要她铭记自己的性别,也要求她必须忘记这一点。既要运用女人的阴柔,美丽,善解人意,独有的智慧也必须丢弃多余的部分,比如小心机,感性,怯弱,自尊和羞耻心。
云裳必须锻炼出强大的忍耐力,绝不能像小女人遇到点事就尖叫。她触摸过尚在蠕动的毒蛇的鳞片,不许闭眼睛,必须看着它吐出红信子,就在自己的手指下几寸的地方。以此类推,能让女人胆怯的天敌:蛇虫,黑暗,鬼怪等无稽之谈。更难的是在测验达到优秀后,她又被要求必须装出惧怕的模样,绝不能假,就要像训练前一模一样。
王渝谦是个十足的男人,在凡事上都拎得一清二楚,绝不会因个人的心情影响工作的实行,更不会用费尽心力换来的权利去赞叹感情的震撼。他几乎比领袖还要兢兢业业,至少他不会用权势给予心爱的女女人满城风絮。她不知道在他冰凉的臂弯下还能保持多久的浅笑。
王渝谦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眉头一直深锁。长城以北的战事十分激烈,局势并不好看。军事总委员长又向南昌发布公告“攘外须得先剿清内匪,不可轻言抗日”,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攘外必先安内”的通告了,且早已付诸行动,程度之深与狠甚至远甚于抵御外敌,让政局变得愈发扑朔迷离。一干人等都分不清到底自己是何阵营,该抵抗谁,又是该帮谁。叛变,投敌,招降,弃城等事缕缕发生。有些人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叛徒,明明是按着指示向所谓的“敌人”开枪动炮,然而晚上就进了监狱。仿佛不是国与国的界限,而是人心之间相隔数千里的斗争。
他也搞不清楚该往哪个方向去。盟友和看重他的上司是否可以信任,敌对阵营的同僚又是否绝对僵持到底。他只清楚一件事,他绝不愿意死,以卑贱的方式结束还未真正开始的一生。他还要向上爬,逐步爬到树顶上去,他坚信人的价值在于体现高低之分。
云裳摆好了碗筷后,几个人就陆续来了。他把报纸对折放在茶几上,过去抽出椅子坐下。酒过三巡,王渝谦道“最近嘉明病了,你有没有去看过?”
若昕搁下筷子,道“我没有去,二少爷是嫡子,我一个妾室不该私下去看他。”她说得刻意又恭敬,在他眼中倒成了赌气的娇纵模样。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