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岁首初四,杨继盛到恩师、国子监祭酒徐阶家中拜望。徐家宅院在国子监最北侧敬一亭东厢房后身便门外,是一座三进院落。嘉靖四年(1525年)严嵩任国子监祭酒后,居住的也是这座院子。听管家徐福来报杨继盛到访,徐阶特意走到二进院正房台阶下迎候。他非常爱才,而继盛就是令他极为欣赏的一位才俊。那是继盛这批生员入学不久,为了解他们的学业水平而布置了一篇作文。当时国子监最北部区域新建一座敞轩,徐阶起名“介轩”,并以《介轩说》为题,让新来的监生写作。结果,最令徐阶满意的那篇文章就是杨继盛所作:
“介安从生?生于吾心之义。义又安从始?始于在天之利。是故本诸心而原诸天,非由外铄者也。夫人之所以植纲常、弘德业、参天地、匹圣贤,皆赖此以为之质干。是可苟焉已乎?!
必刚与亷二者合,而介始成矣。然乖愎以忤物,则似介之刚而非刚;矫情以骇俗,则似介之亷而非亷。毫厘千里,不可不察也。而世之号为介者,乃不求其合于天,而求其合于人;不求诸吾心,而求诸声音、笑貌之末。故能介于外者,或不能介于内;能介于始者,或不能介于终。则似介非介,不过欺世之机械,要宠之筌蹄耳。其害介也,不既深乎!
故君子之介,自心而身而家而乡,其介之操同;自少而壮而老,其介之操又同。夫固合内外、始终而一之者,谓之天下之至介。则以之名轩也,固宜。
噫!不苟和之谓介,然介而不和者偏也;不苟取之谓介,苟有意取名焉,虽非货利,亦谓之取矣,敢以是足介说之义。”
一番议论精辟透彻、入木三分,若非对耿介之意深有体会并身体力行者,绝对写不出这种层次的文章。
于是,徐阶把杨继盛请到自己公廨。继盛进门时,徐阶抬头仔细观看,只见他:中等偏上个头,黄白面皮,脸型端正,胖瘦适中,颧骨略高;眉舒目朗,单眼皮,眼角鱼尾纹略长,带出些许和悦笑意;双眸凝重沉静,透露出临事不惊之秉性;鼻梁挺直,唇线分明,厚薄适中;五绺墨黑须髯修饰得整整齐齐。穿一件灰蓝色棉布夹直身,里面是棉袄、棉裤,脚上是一双黑棉布翘尖棉履。
这第一印象与徐阶的预想可以说不谋而合:平和、自然、朴素、内敛、沉稳、镇定,给人以平实、可信之感。他请继盛坐下,先是问起身事、经历,慢慢攀谈开去。交谈中,他感到继盛非常实在、诚恳,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既不隐瞒,也不夸大,更无矫饰。对家境贫寒并无自卑之态,对做官挣钱改善生活也没有明显奢望,但一谈起国朝大事,继盛便激情满满、神态亢奋、纵横捭阖、滔滔不绝。尤其令徐阶感动的是,聊到当初瘟疫流行期间继盛不避生死,连救三条人命的时候,这位年轻监生神态如常,好像在叙述一件十分平常且轻而易举的事情。那种面对死亡威胁时的从容坦荡襟怀深深打动了徐阶。他知道,聪明人有的是,但德才兼备者则凤毛麟角,可遇不可求,而面前坐着的这个人便是其中之一,借以时日,必成国家栋梁之才。自己作为国子监最高长官,对可造之材加以悉心栽培当属责无旁贷。
于是,徐阶将话题转到学业上面,夸赞了继盛那篇作文的优点,也指出尚嫌不足之处,并表示,今后凡有学业上的问题,可以随时来找自己,相互进行探讨。
继盛何等聪明,当然明白这番话的含义,立刻起身整肃衣冠,面对徐阶深深一揖,郑重言道:“多谢恩师收纳学生为徒。恩师在上,请受门生一拜!”说罢推金山、倒玉柱,双膝跪倒行拜师大礼。
徐阶自是高兴,连忙起身,满面笑容把继盛搀扶起来。
继盛问明徐阶住处,当晚又带着芹菜、莲子、红豆、大枣、桂圆和十条干肉登门拜访,恭行束脩之礼。这些礼物各有讲究:芹菜寓意“勤奋好学”,莲子寓意“苦心育才”,红豆寓意“红运高照”,大枣寓意“早折金桂”,桂圆寓意“功德圆满”,干肉则是感谢师恩的进奉。
此前徐阶并未收过门生,所以,继盛就成了“顶门大弟子”。加上继盛对学业极其认真、刻苦,取得的成绩总是超出徐阶预期,赞赏、喜爱之情与日俱增,所以,师生越处越觉得投缘、亲热。
此时徐阶在自家二进院正房台阶下迎候继盛,正所谓“新年新气象”,继盛走进来,不免将恩师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只见他:
身材不高肤色白,
国字脸庞仪态丰。
疏眉朗目眸点漆,
沉稳聪睿人难及。
鼻挺唇红须髯墨,
神由衷来气自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