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时,山雨停歇。
山脚清溪镇的溪水涨了几分,溪畔的一间酒楼内,几名富家乡绅过着早,随口聊着昨日发生的事儿。
昨日镇上来了群陵京城的世家夫人,像是在山上不慎出了事,山下百姓大多听说了,但却没料到惊动了州府的人,连青州军伍都有了大动作,不大的清溪镇顷刻挤涌了几百人。
入夜后的动静更大,龙脊山腰处雷鸣滚滚,还有银雷掣电的异象,甚至有人快天明时听见了峥嵘琴声,跟仙乐似的。
一夜山雨后,虽然平息下来,但清晨的茶楼外,偶尔还是会传来一两骑马蹄疾驰动静,像是预示此事仍未结束。
“那群世家夫人,到底什么来头?”
“还能什么来头,南陵甲字姓氏的望族呗......”
“我听说还有位更尊贵的人物......”
楼内过早富绅议论不休,二楼另一端的屏风雅间内,也有位白净面容、大红袍服的老人,正喝着茶,听着外头的言论,不置一词。
老者虽年迈,但仪态不凡,绝非一般富家翁光凭银财就能堆出的气质。
老人名为李甲,姓氏由李家所赐,早已没了本名,官居宗正寺从四品寺卿。
虽是寺人,但并非皇宫内廷侍奉的“寺”,而是宫外人。
如今的北魏问鼎中原后,六部九卿等多数礼制,还是沿袭了前朝南陵。只是多出了“绣衣文鱼”之类的武力谍报官署,前朝掌管皇族事务的宗正寺,也由阉人替代,成了皇帝手下的另一只隐秘机构。
李甲虽只是正卿下的两位少卿之一,但却声名在外,远胜其余两位文官。
因为江湖上所传的“甲字评”,正是老人当年一手促成。
北乾年间,其实只有“甲子武评”一说,一甲子一评,只记名讳,不分高低。
为首的正是邓官之、喻关山,再之后有谢天罡、宫淮水在内的数十名大宗师,还有一批江湖青壮上榜。
九年前的北乾南定,是当今天子登基元年,也是北魏南陵最后的收官之战。
既是庙堂事,也是江湖事。
李甲当年得了新天子令,独自一人,杀穿了北乾之外的天下武评。除了前几位山上神仙般的人物之外,三十余人的武评近乎死绝。
此事之后,甲子武评才改作甲字评,多出了门派通缉等令榜。
虽才过去十年,但对江湖来说都算陈年往事,已经没有多少人知晓,更鲜有人知老人身份。
如今甚至有人认为,李宦寺当年杀的只是甲等通缉令榜。
其中差距,难叫人知。
酒楼屏风后,除了这位李袖甲之外,寺人郭绍也在场。只不过没敢坐,束手站在老人身侧,小声为昨日的疏忽解释。
听闻名叫伏戈的寺官,昨日不仅出现在山上,甚至还置大公主安危不顾,联合左丘盟的人围杀柳邵元,试图抢夺刀谱,李甲只是淡淡点头,放下茶碗:
“是咱家识人不辩,许久不曾出宫,对宗正寺外头的人不甚了解,带来此人,这才害得殿下身陷险境。等殿下下了山,咱家自会去请罪。”
说着,李宦寺又细声细语问道:
“昨日你与绣衣吏那女子一齐出手,都没拿下那伏小厮?”
“此人先前一直隐藏实力,身手其实极高,甚至在柳邵元之上。还有左丘盟两人在旁接应,所以才......”
“哦?殿下尚处险境,你反倒去擒一个无足轻重之人。轻重缓急,拎不清?”
李甲问话的语气毫无起伏,郭绍听入耳后,却连汗都不敢出,更没去解释学宫那小子到了场,惶恐再欠身:
“属下是怕此贼登山后,坏了宫内的大事。刀谱无关紧要,但龙脊山的脉络格局......”
李宦寺平淡打断:“掌嘴。”
啪——
郭绍没有半分犹豫,抬手一掌便扇在了自己左脸,掌中裹挟气机,脸颊登时红肿半边,鲜血也从嘴边溢下。
李宦寺不出言,即使郭绍是多数江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大太监,却依旧不敢停下,左右手开弓,每巴掌扇都得极重。
啪啪声响耳,二楼的客人瞧见这幕,还以为是老子训儿子,但估摸着不是亲生的,否则哪有儿这种打法。
一连十几巴掌后,郭绍白净面颊已经见不到一寸嫩肉,身为小宗师都险些被自己扇晕。
李宦寺却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慢悠悠刮茶,凝神思索着近来的事。
他知道这姓喻的老人,早年间与谢天罡关系不浅,亦师亦友,甚至连带着左丘盟这种小门小派,都受到些香火情蒙泽。
逮一个杀貂寺的贼子,还无需劳烦身为大宦寺的他亲自出宫。
所以此番离京,最主要的还是替宫里头传几句话,顺道敲打一下这位“北乾刀魁”,莫要与青州江湖人走得太近,忘了正事。
柳邵元,便是逼其舍弃的棋子。
仙人刀谱也好,武评宗师也罢,与两朝互相倾轧和近十年的谋划相比,都算不得什么,彻底断绝南陵四百年国祚,让扶珠山再见不到一丝龙气,才是大事。
喻关山心气虽高,但终究有所图,与扶珠山遥遥对峙十年,无非为了争口气。
倒是躲在左丘盟那姓谢的,不知道究竟姓“魏”姓“陵”,到底想作甚。
李宦寺摇头,终于放下茶碗开口,只可惜不是让郭绍停手,而是细声自语:
“不到十年的光景,北乾旧人就剩不下几位了,难不成余下的人,全得死咱家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