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漏未尽,日薄西山,夜枕清风,怨林唱晚。繁星点点若隐若现,有蟾宫的清辉泼撒下来,透过宫窗的木槛,染白了宣室殿渐次亮起的镏金铜灯。
刘欣着素衣罩袍端坐在龙榻之上,拆开案头一封奏牍,见是司隶鲍宣谏言天家恩溺董贤一事,便随手“呼啦啦”抛于玉阶之下,怒不可遏对董贤道:“鲍宣近来是愈发的罔上了,人云亦云,人不云亦云。昔日鹿车共挽、夫负妻戴为朕敬仰,今屡屡上疏弹劾于你,朕心烦闷。上代刨了他多少祖坟,竟如此这般申饬于卿?”
董贤脸色稍显漠白,嗫嚅道:“奴家性情温柔,不曾与人为敌。不过初为守时郎官,被天家破格提典,迁了驸马都尉加侍中,又封了侯爵,方引得群臣眼羡忌恨吧!”刘欣见董贤一脸委屈之相,又赧然一笑道:“二十的郎童忝居高位,让那些老臣情何以堪?圣卿莫怕,人性使然,有朕在后与你撑腰,还怕了那些逆臣不成?”
董贤闻听此言心中稍安,便伸出纤纤玉指抚天家掌面,杏眸盈泪道:“奴家自知鲍宣大才,也是弱冠之年天下闻呀!拢为近臣,却恃才傲物,恐天家也动他不得。丞相王嘉言语犀利,最是气恼。圣卿从无得罪于他,为何朝会之上如丧妣考?令奴家无地自容呢!”
刘欣听罢也感念不易,连忙攥紧董贤之手,义愤填膺道:“王嘉、鲍宣,此二人数次驳斥于朕,有违纲常,悖逆人伦!枉读圣贤之书,枉学人臣之道!一俟时机,朕定然杀伐铿锵,绝不容情!”董贤闻听眉头一锁,忙摆手娇嗤道:“奴家不是妲己,他二人也比不得比干,大家若怪罪,倒趁得圣卿真可谓惑主之人呢。”
刘欣闻听此语便不再言讲,搭手又拆开一封奏牍,是丞相王嘉举荐前丞相孔光的奏议,遂心生嫌隙,令人抛至炉内焚烧成灰;再拆一卷,乃贤良大臣周护及宋崇的联名奏疏,言讲王莽归政,孔光尚囚于太学,且赞其乃先师之后,德行纯淑,道不通明,谨慎法度,当立于朝堂云云。
孔光字子夏,乃孔子第十四世孙。研治《尚书》,师事太傅夏侯胜,曾官拜御史大夫、丞相,前后典领枢机十数年。
刘欣看罢抽笔舔墨,便要递于董贤代为朱批,董贤晏笑推辞道:“诸臣皆要举荐孔光,想必定有过人之处。大朝会陡现日食,百官均罪责你我二人,不如大家问政孔光,若孔光也问责你我,我便索性辞了告身,专奉陛下左右图个清闲。只可惜苦了陛下清誉,誊抄罪己诏,万罪一身布告天下!”
“如此也好。”刘欣忆起孔光谨遵法度,踵行故事,便自言自语道:“王莽乃辞严义正、孝悌忠信之人,待诏东宫,孝仪天下;孔光乃诗礼之人,充斥朝廷,也算填补了上天的钧旨。”说罢执朱毫在周护、宋崇联名荐牍之上御批亲书,便着吕简交公车署督办,择时召孔光问政于官署。
夜已过半,董贤便扶刘欣下榻温室殿。只见殿内地铺西域毛毯,内嵌金饼,凿地为莲,步步登仙。环廊周边有数十个内侍扣手恭立,董贤便扬袖拂去左右。进得暖阁,始见宝屏居中卧有精雕细刻的沉香木龙榻,榻边悬鲛绡宝罗帐,上挂玉瑝玉琮等名贵饰物。罗帐绣满金银丝织的海棠花,天子拂袖风起绡动,暖炉炎炎缕缕四散,宛若坠入海市蜃楼一般。
二人被御侍及尚寝一干宫婢除去帻冠罩袍,董贤方安坐于梳妆几前,由尚寝打开梳妆香奁,沾泽膏涂在秀发之上,轻揉慢梳。董贤见天家斜卧床榻,方提醒道:“闻听国丈破五当日欲誓师西走,进驻河西走廊,兵陈武威、张掖、敦煌、酒泉、阿拉善,奴家窃觉不妥!这太平盛世,昭君后人又稳握南匈权柄,我大动干戈,大家因何问罪南单于,师出无名啊?”
刘欣斜靠在龙榻之上,手抱青白卷云纹玉枕,正品嚼陈炒杏仁,闻听董贤聒噪,遂将杏仁撒于宫婢手挚紫玉托盘之上,悻悻道:“凡南匈奴单于来朝,我大汉宫室皆灾厄不绝!昔日宣帝、元帝及成皇帝,皆是迎单于月余便崩于宫室,要么亲王薨,太常曰:王不见王。南匈奴屡屡厌胜于我,不如挟武帝之威,兵陈河西,震慑南匈奴,续我大汉武帝军威,方能再安宁它三十余年!”
董贤以玉桁撑置衣裳,小熏龙涎,又以铜镜鉴面,逗脸一弹,不啻笑道:“我倒觉得,息夫躬擅长研摩圣意,与国丈傅晏又为至交,此举既遂了陛下心愿,也送与傅晏君侯大礼,一箭双雕。此人一向巧舌如簧,口蜜腹剑,与那些外朝党羽一丘之貉罢了!”说罢折身趋向床榻。
刘欣见董贤软软糯糯蹭于身旁,妆后更趁得英俊飘逸,体态袅娜,虽朝夕相处,仍怦然心动,不由抚摩那飘逸的香发叹息道:“美词穷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小君殊!”说罢遮袖嗤笑失声。
天家只觉得如沐春风,而董贤直羞得两颊绯红,忙抽出玉拳捶了刘欣一把,乐得天家回手将董贤掠至纨蚕丝簟上。“千逢一知已,何须顾红尘!”见董贤欲言又颦,刘欣便又闹腾一阵方盘膝坐起,郑重起誓道:“圣卿乃是朕的影子,朕在哪里圣卿便在哪里。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天家说罢拢他入怀,又许诺道:“国丈誓师西征之时,朕便再封你几个邑国,多多益善,势压三公!”
董贤以白羊玉指略略临摹下陛下眉头,摇首道:“董贤自小得遇圣主,已蒙上天眷顾,只愿回报,无所欲求。今上天示凶,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四面树敌,以邻为壑,终不是长生之法!”
董贤拧眉苦思,忽儿好象悟出了甚么,惊呼连连道:“呜呀--奴家突然想起一事!”“何事快讲?”刘欣紧挨董贤懒散着躺了下来。“今日朝会之上众目睽睽,大家宣策并封两司马,诏令国丈傅晏移六师欲动匈奴,哪知国丈刚收受策令,忽而天生异象--天狗食日!天耶,圣卿细思极恐,这天生异兆不是动戈示凶么,岂止是巧合?”
刘欣闻听此言只身炸起,膛目惊怵道:“正如卿言,天生异相必有因。事由息夫躬谏言挑起,傅晏欲率六师枕戈待旦,马踏匈奴。此二贼狼狈为奸,包藏祸心,幸大朝仪天公示凶!太常卿逼朕书写罪己诏,原来是臣下过而非朕之失呀!这帮弄臣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天狗示凶便生生扣于联的头上,亟把朕折腾至死方后快哇!”
董贤听罢也折身坐起,泠泠呵笑了两声,道:“奴家虽忝居九卿大位,也从未有过害人之心,今日险些成了俎上鱼肉,任由外朝肆意宰割。大家切看,圣卿也并非省油的灯,一俟破五早朝,奴家定出班弹劾息夫躬、傅晏二人欺君罔上,大动刀兵,以致大朝仪天公示警,也还于天家一个公道!”……
夜漏之声若催眠小曲,悠扬顿挫,循环复始,又若仲春的细雨淋淋漓漓。似能看到屋檐下凿出的那一个个水坑,又溅,又滴,那治愈的梵音清脆悦耳……二人倾听雨幕下滴滴答答,心满意洽,相拥而眠。尚有几名麻利宫婢在九枝宫灯间来回蹀走,回廊内值守郎官们仍环手恭立,如期大敌。
翌日夜漏未尽七刻,刘欣便隐隐听到耳畔似有反复呼唤之声:“见日之光,天下大明。陛下出寝喽……”刘欣赶忙折身坐起,轻轻揉去惺忪腺泪,见御侍女官正对着自已摆弄香唇,声音不大不小,闹得耳膜发痒发酥。
刘欣轻拍了下御侍的嫩唇,正欲起身坐起,见董贤玉体横陈在自已睡袖之上,轻拽无果,便上前转摇董贤,见他睡得正酣,又不忍打扰,便悄悄在帐前取下配刀,小心割裂开自已袖袍,方长长出了一口大气,小声对身旁的御侍问道:“朕有口臭么?”御侍也小声地恭谨回道:“能不臭么?”刘欣大眼一瞪,“还不拿漱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