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下午有事,这顿饭吃得潦草,酒也喝得少,李逵大为不满,燕青笑笑,喊来陈富贵陪他拼酒,随口道:“留李逵继续吃酒,卢员外,三娘,事前约好今日午后要去临平,不巧你们过来,索性一并去吧。路上叙叙闲话,夜间回来再为你们仔细接风洗尘。”
……
临平镇在余杭县北,乃杭州运河向北第一站。陈平早早已将行程安排妥当,骑马至运河码头,州府的官船已在等候。登船之后,蔡鋆等人将正厅留给燕青,这偌大的官船厅堂客舱无数,倒不虞无处可去。随后好久不见的燕青三人,便坐在官船二楼,任由屡屡清风透过窗棱薄幔拂面,俯瞰江中舟来楫往,四方辐辏。
“……那日大名府事毕,小弟不愿再返梁山,漫无目的地游荡。“燕青指着外间江上熙熙攘攘的客船货船,自嘲笑道,”呵,顺着这繁华的江南河来了杭州。随后遇到一些事情,不好不做,其中恩怨纠葛,此时再谈已无意义,如今看来,当初杀掉方貌兄妹,在江南这边倒是犯了众怒。可我总不能伸着脖子等他来杀我吧。”
“我等行事,但凭本心。”卢俊义看着他,重重说道,“绿林情仇绿林了。手底下功夫不行,死了亦属该当。小乙,你今日骗人出头签书生死状,继而凭恃官府力量,强弓劲弩射杀豪杰,手段着实卑劣。”
这番话忍了许久,此时并无外人在场,卢俊义毫不客气地说了出来,语气极重,直若斥责。
对卢俊义来说,此番赴杭,所见所闻委实大出所料。曾经寄他门下的燕青,他待之亦徒亦弟,往日管教训斥并不见外,可途中听得袁绹等人推崇仰慕,待到杭州,亲眼目睹了燕青杀人之狠,对蔡鋆等人的颐气指使,桩桩件件皆令他拘束忌惮。但江湖道义为先,此处并无外人,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眉目间,扈三娘亦隐隐赞同。
早看出他们心结所在,这番话也在意料之中,燕青淡淡一笑,直视着卢俊义,揶揄的语气:“员外,何谓江湖?何谓绿林?何谓江湖道义?”
不待对方动怒,语如连珠:“在燕青看来,所谓江湖绿林,行走其间四海为家,快意恩仇,听来潇洒,令人神往,其实不过是一群目无法纪的暴徒抑或是活不下去的破落户四处流窜的粉饰。所谓的江湖道义,说到底也只是道德法度在这群人之间自私而又无聊的延伸,既如此,燕青怎会将它放在眼里?”
话讲得晦涩,卢俊义不懂,三娘不懂。面对燕青,两人争强好胜之心不强,倒也能沉默以对,耐下心来听他解释。
“梁山上的情形两位清楚,打着‘义字当头,肝胆相照’的旗号,可也首先离不了次第排序,员外在梁山坐了第几把交椅?是不是如平常百姓同族见面,首论辈分大小?”
“燕青也曾在梁山,哥哥弟弟认了一大堆,老实说,能入眼的极少。每每听闻宋江喊‘燕青兄弟’,直欲作呕。“
尖酸刻薄的话,燕青望着卢俊义和扈三娘,不咸不淡地娓娓道来,其中讥讽入木更深:”燕青本在大名府过活,称兄道弟的亦有不少,风平浪静地活着,心安理得,何须他使了手段令燕青破家灭门之后再成了他的兄弟?譬如一伙强盗上门,杀了你的父母兄妹,随后换了一副嘴脸,极尽笼络温情之能,告诉你今后他们便是你的亲人,结拜兄弟,螟蛉之子,再拿出所谓的长幼次序、道德义气……稀罕!”
“这些,不正是员外和三娘你的亲身所历么?”
“名动江湖的梁山尚且如此,江南绿林一般道理。“燕青认真说道,”今日死者数十,其中或有冤死之人,可燕青并不在乎,欺上燕青家门,燕青没有给他选择死法的念头。”
不理陷入回忆震撼的两人,燕青从桌前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贪婪地将远处青山如画、白墙黛瓦揽入眼帘。
五胡乱华以来,江南的发展益发繁庶,尤其是运河沿线,安详富足气息入目可见。不时能望到岸边村庄、田地抑或是小小的码头,偶尔也能看到行人、牧童、水牛,悠然和祥的画卷徐徐展开。还有猛然扎进水里的一群鹈鹕,至于它们在水下能否围捕到猎物,船速极快,却是看不见了。
片刻后,卢俊义在身后萧萧索索道:“小乙,你以往并非如此,对绿林英豪多有仰慕,心存结交之意的……”
燕青回过头来,笑道:“经历大名府那场变故,再看不清楚那便是傻子了。”他指着舱外一晃而过的村庄,“员外你看,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向来靠血脉凝聚,宗族聚而居之,王庄、赵村、范家庄等等不一而足,是桎梏,更是依靠。唯有那些没了宗族,或是被宗族舍弃之人,才不得不混迹绿林,凭着虚无缥缈的结义、攀亲,试图再造一个宗族……迄今为止,他们大多数做得不好,自恃有些武力,滥杀无辜,胆大妄为,燕青不屑与之为伍,自不会将他们信奉的所谓江湖道义放在眼中。所谓道不同不相谋,平日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但这等人若真欺到燕青头上,那也莫怪燕青心狠手毒。”
卢俊义向来嗜武,与绿林众人来往甚密,即便是扈三娘,前些年对江湖之事的向往亦是根深蒂固。燕青这番话,虽说令两人认清了与梁山诸人的关系,可对绿林的看法,却非朝夕可变。卢俊义看着面目温润,内心却有些偏拗的燕青,问道:“此事暂且不提,至于……小乙你乃官家亲封的步军虞候,我今日亦听你自称本官,你可有回返京东赴任的打算?”
“稀罕么?”燕青皱了皱鼻翼,“难不成员外你尚打算回去与宋江等人厮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