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抬手,又扫下两本奏疏。
底下一众臣子皆头朝下跪伏在地上,没有人敢抬起头,去看一眼。
因为没有人敢抬头,也就没有人能看到那张脸上克制不住的病弱的苍白。
“除了邱家和方家的事,就没点别的事情可以奏了?”座上的人又问道。
在大魏天子威严的逼视下,没有人敢出声。
“臣有奏……”
出声的是工部尚书郁启,他手捧奏疏,道:“北渊宗正殿被炸毁距今已半月有余,负责修缮的人员名单及物资清单已整理好了,呈请陛下过目。”
天子身边的內侍步下台阶,从工部尚书手中接过奏疏,沿着同样的路线返回,来到天子身侧,缓缓将奏疏递上。
正殿内,再次变得安静。
过了一阵,便听得座上的人将奏疏往桌上一放。大魏天子缓缓道:“可以。督办此事的人我再择一择,其他的事先安排下去办吧。”
天子的目光缓缓掠过底下跪着的臣子,半晌,仿佛有些疲惫,转头对大内监道了一句什么,众人便听见大内监的声音回响在殿内,“陛下累了,诸位若无其他事,就退了吧。”
群臣正要起身挪动,又听得大内监道:“中书令程良弼,大理寺少卿俞政,留下。”
虽是春末,偏殿内仍点着暖炉。
程良弼和俞政两人踏入偏殿时,一阵暖风拂面而来,依稀带着淡淡的药香,以及檀香之类的香料气味。
“说说吧,”大魏天子吴元庆半躺在榻上,面容微带病色,声音虽然低缓,但听着仍旧沉稳有力,“这次修缮北渊宗正殿的监工,你们举荐两个人来,我瞧瞧看。”
俞政心中虽有人选,但程良弼比他年长,官位也较他高,他不好先开口,便垂首立在原地,准备等程良弼说完了自己再提。
“臣……”程良弼斟酌着开口:“举荐工部侍郎朱尔俊,侍御史张希。”
说完,他暗暗抬头看了一下,见天子并没有说什么,便继续说下去,“朱尔俊在工部多年,此事又主要由工部负责,由他总领,应无差错。”
“张希呢?”
天子一开口,却问的是另一个候选人。
程良弼并无讶异,继续缓声道:“张希在御史台多年,一直勤勉忠正,为人细心,想来可担此任。”
这回,天子听完却许久没说话,好一阵才转头看向俞政,“你呢?”
“臣……”俞政开口,语气里透着公事公办的冷静克谨,“举荐晋国公二公子,”他缓缓道:“穆霈云。”
天子动了动眼皮,似若有所思,过了一阵才道:“是那个小穆将军吧。”
“朕记得他,”吴元庆的声音透着些懒意,“先前他随晋国公出征,几次献策,助穆家军大败乌孙和大月氏,还斩杀了贼首,对吧?”
“是。”俞政道。
“唔……”吴元庆换了个姿势躺着,“你们先下去,朕再想想。”
程良弼和俞政二人由内侍引着,往殿外去。
才出宫门,各自道别后,俞政又被请回了天子面前。
“为何举荐他?”
俞政刚要开口,吴元庆眸光微凝,审视着他,“省掉那些套话,朕要知道……”他加重了后面两个字音,“为何?”
“穆霈云虽有武散官的品阶,归在兵部之下,但在朝廷中无具体职位,也无实权,只享一个虚衔。”俞政道:“可以算是朝廷的人,又不算是朝廷的人。”
吴元庆嘴角微动,似笑非笑。
“他既能屡献奇策灭敌,又能于敌军中斩获贼首,可谓有勇有谋。”
俞政说完这些,隔了一阵,方道:“陛下若想借修缮北渊宗正殿寻回先帝遗诏,此人或可助益一二。”
除了身份与才智之外,还有一点俞政没有说。
这样的人需要一个出头的机会。如果能得此机会,定然竭尽全力。
“朕再想想。”
俞政前脚离开,大内监便缓缓上前,请示道:“方贤妃在殿外候着,陛下看是否……”
吴元庆打断道:“来多久了?”
“有好一阵了。”
吴元庆轻颔首,脸上神情放松下来,终于展现出疲意和病态来,“让她进来。”
“今日夜里……”
“照旧吧,还是让贤妃来。”吴元庆阖上的双眼微微睁开,眼神里微有些空茫,“朕在病中,不想见其他人。”
传令的内侍已经出去了,只留守在吴元庆身边的大内监看见大魏皇帝如同失去玩偶的孩子一般,坐在榻上,兀自喃喃低语了一句:“除了她……”
而此时,已经坐上自家马车的程良弼在车里头丝毫没闲着。
他是朝中老臣,一直深得天子信任,除了自身的本是外,也因为他对这位天子的脾性常常能摸个七八分准。
方才,俞政提到穆霈云的时候,吴元庆没有多问什么,提起他来也只像是提起邻居家孩子一般。朝廷的这么多位臣子公爵里头,吴元庆与晋国公穆叔德一贯比较亲近,心底多已是倾向于他。
这也并不奇怪。
但是,如果单纯只为修缮北渊宗正殿一事,何须如此劳心去选一个监工来总领所有事情。
他深知这位大魏天子虽每年赏赐北渊宗许多,但不过是依着旧制和传统而已,自身并没有多崇信神仙或者宗教一类。
北渊宗虽与大魏皇室有渊源,但一个正殿被毁,不至于如此劳师动众。先是赶着工部尽快挑选出负责修缮的人员,调集修缮的砖瓦等物资,现在,还要亲自挑选监工。
虽说陛下对北渊宗正殿被炸毁一事心中仍有疑虑,暗中派了俞政继续查探。但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思考,这件事似乎都没有必要弄得这么紧张而郑重。
仿佛,这件事极为重要。
而且,十分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