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弃舞与观御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两人最为相像的地方,是眼睛。
眼珠黑白分明,瞳孔如浓墨一般幽黑,眼白比新雪还要纯洁。眼尾微微上挑,有着睥睨众生的尊贵与傲气。
但就这样一双含情目,在楼弃舞那儿是浸在似笑非笑的神情里的温柔乡,在观御那儿却是雪山上无人敢靠近的寒冷贫瘠之地。
涟绛稍有怔愣,他虽曾猜想楼弃舞与观御同胎所生,但始终拿不准白三娘因何弃观御于不顾,而与楼弃舞跳下弑神台一道赴死。
“观御出生时伏羲山崩,承妄剑不召即来,凤凰涅槃,七彩祥云聚于苍穹,是为祥瑞之兆,”厌岁看穿他的疑惑,缓声道,“而楼弃舞降世之时,无妄海风起浪涌,海水化雨降于人间引三年洪水奔涌......众神都说他是灾星,甚至跪求玄柳杀子除后患。”
涟绛心绪不平,心想观御与楼弃舞出生前后相隔不过须臾,于天神眼中却是天差地别。
有些肆意定人生死的天神,确实不该留存于世。
厌岁未察觉他的异样,接着道:“但楼弃舞也是白三娘身上掉下来的肉,玄柳终归是舍不得下手。于是先帝逼他休妻,让白三娘带着楼弃舞滚出九重天。
奈何白三娘诞下观御与楼弃舞以后,生有九尾一事暴露,先帝便想用她斩杀魔骨。玄柳再三恳求,先帝才勉强答应不会伤害白三娘。”
闻言,涟绛眉头皱得更深。
“玄柳......他曾向先帝立誓,会以苍龙之身镇压魔骨之力,绝不会让魔骨操纵白三娘,在三界作乱。”
涟绛虚捂住耳朵,不用厌岁多说也明白玄柳最终未能做到。
厌岁则是注视着他,停顿片刻后接着往下说:“后来白三娘答应借身给魔骨,其实并非她的本意,而是因先帝执意要杀楼弃舞,而带着楼弃舞跳下弑神台也并非她所愿,是被逼无奈。”
涟绛蓦地抬头,眼底充斥讶异。
厌岁却不再往下说,而是朝旁边斜倚在冰冷墙壁上的男子点点头。
男子心领神会,站直身子,随后自窄袖里摸出画卷,递给涟绛:“这是创神书,盘古劈开混沌后,三界生灵生老病死,万千事宜都载入此藉。”
“多谢,”涟绛接过创神书,指腹触到男子手上裹着的光滑柔软的白布,难免微怔,“你的手......”
“之前捕猎时与猛兽打斗,受了点小伤,过几日便好。”男子垂下手,衣袖遮过手背,挡住涟绛探究的目光。
鲛纱价格高昂,寻常人家不吃不喝大半辈子也未必买得起一匹。但眼前的人,却舍得用鲛纱包扎伤口,看来非富即贵。
涟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良久,才低头自顾自展开画卷,不忘提醒道:“鲛纱虽然质地柔软,不易弄脏,但它是鲛人尾鳞所制,上面多少带着鲛人一族的怨恨。你以后若是不想留疤......最好别用鲛纱包扎伤口。”
“......你说得对,”男子颔首,随后一圈圈解下鲛纱,“我用鲛纱只是为了止血,如今血已经止住,再用它绑着伤口倒是不宜。”
画卷缓缓铺展开,涟绛将它拿在手中时它不过一臂大小,不想展开后竟快要占满屋子。
男子与厌岁无处落脚,只好挤到涟绛身边。而涟绛也正因此瞥见他手上的伤,拳头大小的两个齿印,边缘破皮红肿,确实如他所言,是被凶兽咬伤的。
涟绛只好放下猜疑:“你叫什么名字?”
“观御。”
涟绛骤然扭头,却发现说话的人并非男子,而是画卷中人。
他看见男子嘴唇微动,似是在回答他的话,但他只能勉强听清一个“霄”字。
不等他发问,厌岁仰首望着创神书,抢先道:“九重天诸多神灵上书先帝,让他处死楼弃舞。他虽有不舍,却也只能大义灭亲。
玄柳得知此事,却未与白三娘提起,仍旧盼望着楼弃舞死后众神之怒能得以平息,不再以斩除魔骨之名为白三娘定罪。
但有人暗中通风报信,白三娘终是知晓此事。”
画卷中,瘦弱的小孩被压上弑神台。他惊恐大哭,哭声撕心裂肺,然而周遭的天神都只是漠然注视着他,眼中竟无半分不忍。
玄柳铁青着脸跪在莲花台前,面前则是仰首挺胸的先帝。
先帝盯着莲花台正中的稚童,闭着双眼不知在想什么。
他身边胡子花白的老神仙搭着拂尘,眉眼舒展,为自己能替天行道而沾沾自喜。
——她今日若不前来,老夫便让这个孽子魂飞魄散。
先帝捻着指腹,目中无物。
——再等等吧,她会来的。
玄柳在这说话声里震惊地抬头,直到这时才迟钝地意识到先帝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真正想杀的人,不是楼弃舞,而是白三娘。
“先帝以为可以拿楼弃舞的命为筹码,逼白三娘束手就擒,趁机诛杀魔骨。但他不曾料到,白三娘早已对言而无信的天神失望透顶。她不再相信任何人,宁愿召出魔骨,与三界同归于尽,也不肯服软。
白三娘......一心只想保护自己的孩子。”
白三娘闻讯果真匆忙赶来,自投罗网被缚神链牢牢捆住,抬眸看见玄柳苍白的脸时,方知今日是请君入瓮。
她不再挣扎,似是早已料想到会有这么一日。除却望向玄柳时眼底满是失望,她并未流露出半分难过,甚至勾唇笑了起来。
笑天道不公,笑诸神伪善。也笑自己愚不可及。
先帝命攥着缚神链的人将链子交到玄柳手中,要他亲自诛杀魔骨。
——小柳,你是三界的太子,大义灭亲没人会怪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