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君侯举起马鞭,挥鞭向前,大声说,“这东西叫糖,乃神女亲赐,将糖块化入水中,就是未央宫宴席上的甘霖。想吃很简单,打下狼居胥山,回到长安城,这样的糖块,你们人人有份!”
赵平愣住了。
不知不觉间,很多人已经围到了他们身边,君侯说的这些话,所有人都听得到。
但赵平顾不了这些了,他先想到神女,与神女相关联,糖块的珍贵自然不言而喻了。
然而打下狼居胥山?不知不觉间他们竟然已经距离这座山这样近了,但那可是匈奴人的圣山!
让匈奴人去打他们自己的圣山?他再一次觉得君侯疯了。
但真是兴奋啊,浑身的血都像是烧起了火,在长安城中喝再多再好的酒,也不能与此时此刻相比拟。
狼居胥,狼居胥。赵平在心里念着这三个字,如果能跟在君侯的马后,死在那座山脚下,岂不是比老死在天水郡的高床上畅快一万倍!
英雄莫死床榻!
赵平纵马冲了上去!
然后他发现他竟然冲在了后面,那些被他担心临阵叛变的匈奴人,每一个似乎都比他更兴奋,比他冲得更快!
——
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霍去病带着军队深入到了雪山的深处。
一路深入,没有人知道要往哪里去,也没有人敢问。
他们带足了食物,也有人带路,走上几天几夜也不怕。
身上的血腥气将要被一路上的雪埋干净了,但君侯的威望反而更加炽烈。
他们在狼居胥山下打了一场巨大的胜仗,以少对多,但那些匈奴人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们会出现,看待他们的眼神就像是看待神兵天将一般。
两军交战之始完全是一场屠杀,后来匈奴人缓过来之后,他们短暂地陷入了苦战。
但距离拉得太近,匈奴人弓马的优势难以发挥,最后终究是大势已去,回天无力。
就这么简单地赢了。
当然不可能,然而以赵平那点微末的文采,也只能这样干巴巴地描述这场精彩绝伦的战争了。
他们杀了很多人,俘虏了很多人,还有很多牛羊,马俘虏得少一点,因为杀得太多了,但其实也已经很多了。
打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杀了很多牛羊,吃了一顿饱饭,再然后君侯下令睡觉,睡了一个白天之后,爬起来吃饭,吃完押着牛羊进山。
进山之后也这样,白天睡觉,晚上行军。
狼居胥是一座雪山,山里很冷,晚上尤其冷,赵平搓了搓手,感到肚子里吃下去的羊肉在暖烘烘地发出热气。
他同样不知道君侯要做什么,但看了看君侯腰间的剑,心里有点猜测。
那是七尺的长剑,极长。
据说大将军卫青剑术高超,步战很厉害。君侯身为大将军的外甥,应当得到剑术的真传。
但赵平没见过君侯用剑,上一次出征时,君侯佩的还是三尺的剑,可以用作实战,但这次七尺的长剑,就仅仅只是礼器了,真正到了要杀人的时候,拔剑的时间已经足够被杀死三次了。
带这样的剑,是为了封禅吧。
赵平猜得没错,君侯的确是要封禅。
他带着杀敌最多的军卒往山上走,其中有匈奴人也有汉人,赵平也在其中。
余下的人都留在山脚下,看守牛羊和俘虏。
他每往上走一步,身后就留下两个人,一左一右地站在简陋的山路两端。
匈奴人费尽千辛万苦铺出来的通往圣山山顶的里,此时站满了汉人的军队,就如同汉室皇帝祭祖时,站着内侍的太庙下的那条路。
最后赵平也留下来站着,还有人在跟着君侯往上走。
最后两个人也留下来,两个匈奴人,手持汉军的茅和剑,在这一场封禅中,站在离君侯最近的位置。
他们也是这场战争中杀敌最多的军卒。
君侯独自一个人走上山顶,那里用雪和石头堆了一个简易的祭台,君侯默默在祭台上摆上那柄七尺的长剑。
所有人在这一瞬间肃穆庄严了起来,赵平也跟着挺直了腰杆,余光看见匈奴的大祭司站在君侯身后。
这个大祭司不大老实,赵平私底下听到他对身边一个小匈奴人说,我不死是为了将我脑子里的东西传下去,你难道以为你的老师是没有气节的人吗。
他不知道赵平懂得匈奴话,因此没有太避讳赵平。
赵平觉得这个人确实有点气节,封狼居胥对于匈奴人来说,绝对是莫大的耻辱,但这个老匈奴竟然面无表情,腰背挺直地站在君侯身后。
这是已经不在意人间的事情,更不在意生死的境界。
但他还没有刺杀君侯的胆气,赵平很放心。
月亮升得更高,今天的月亮似乎亮得有点出奇,四周的雪山,被映照得像是鎏银的水精,那种辉煌灿烂的景象。
赵平出神地想,他此生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明亮的月亮呢。
天上地下,一片沉寂,只听得见君侯祝颂天地的声音,空旷而辽远,仿佛回荡在整个天地之间。
封禅之后,君侯把剑收回来,继续往上走。
往上走。
赵平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君侯原本就在山顶,还能怎么往上走?上面还能有什么东西?
他想跳起来,但竟然莫名地不敢,只好以余光悄悄地看。
月光更亮了,四周的山都像是在发光,那光竟然不刺眼,而是柔和的,就像是月光一样。
置身此地,容易叫人生出幻觉,如同置身在月宫之中。
在这样的光芒笼罩下,山顶上似乎盛开了一朵重瓣的花,又像是女人重重的裙裾。
赵平忽然想起君侯此前所说,山就像是一个雪白的女人。
君侯就踩着这些裙裾一般的月光,登上比山顶更高的地方。
莫非是另一场封禅?赵平疑惑地想。
那个置身世外的大祭司忽然浑身颤抖地跪了下去,竟然是五体投地的大礼!
赵平像是被雷劈了一样,猛然震悚!
他知道了,这并不是封禅,封禅是祭祀天地,但姿态是高高在上的,譬如君侯封狼居胥,实在是在昭告上天,此后狼居胥山将成为我大汉的疆土,这是祭祀之人立下的功绩。
但现在君侯跪了下去。
他是要祭祀,真正的祭祀。
更多的光从天上洒下来,流光的裙裾,飘散着。
现在那个封禅的山顶已经变成半山腰了,月光硬生生地把整座山长高了一截,飘散的裙裾遮住了新的山顶。
赵平跪了下去,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神女,只有神女,只能是神女。她来了。君侯要向她献上祭祀。
赵平大脑一片空白,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直面神迹,倒是曾经听说过神女青睐君侯的传闻。
君侯开始向神女祝颂,声音清亮,所有人都听得见。
赵平不大确定这算不算祝颂,因为他在……唱一首歌。
浴兰汤兮沐芳——
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
兮昭昭兮未央——
楚辞,九歌之中,云中君的篇章。
此时赵平并不知道,这场祭祀其实并不是君侯的意愿,他也算是临危受命。
他也想不到,唱这样的歌用以祭祀神女,是否有些敷衍。
天上地下,水晶与银交织在一起,歌声回荡在雪山寂静的深处,嗓音是年轻的,声调似乎也说不上苍凉,然而赵平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听见这歌声的所有人都泪流满面。
不知道为什么流泪,似乎是欣喜,身为凡人,尘寿百载,却竟然有幸得以见到神女的天颜。
赵平终究是凡人,他看不见更多的东西,也听不见更多的东西,只是模糊的泪眼,依稀看见,月光覆盖之下,神女的裙裾上,似乎逐渐生长出一些奇异的花纹。
系统也看见那些花纹,生长,勾连,如同藤蔓。
不过此时他也和所有人一样茫然,既不知道林久为什么过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
他只看见一束月光落在未央宫中,再然后就到了这里,听霍去病唱歌。
云中君这一节,并不长,很快就唱完了。
霍去病站起来,提着剑。他身上有一种冷肃的气质,就像是降临人间的战神,神挡杀神。
系统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生怕他下一秒钟就拔剑杀人。
但他没有要拔剑的意思,甚至没有看林久一眼,他只是抬头看着天,视线近乎贪婪。
他说,“原来走到山顶之后,还能继续再往上走。”
又说,“我还从来没有离天这样近过。”
他说话时,有什么东西从他唇齿间露出来一点点痕迹。
系统瞪大了眼睛,他认出来那是一块糖,霍去病口中竟然含着一块糖,就算不提为神女祝颂,可他在封禅时竟然含着一块糖!
尽管他只有十七岁,但系统还是难以想象,他含着糖块,说出庄严的祝词,祭告天地,封狼居胥。
但又想到他辗转千里,一路杀人时大概也这样吃糖,闻着血腥味,舔着舌尖上的甜味。
他靠近了一点,几乎要抓住林久的头发。
所有人都低着头,并不敢多看,是以只有系统看到他这样堪称放肆的行为。
但他没有伸出手,他只是问,“如果一直往前走,能不能一直走到天上?”
没有人回答他。
但他继续说,“往后我能不能举剑册封神女,就像今天封狼居胥一样。”
封禅并非只是祭告天地而已,同时也会给山中河中的神以册封,最出名的典例就是泰山神,曾经被秦始皇下诏书册封。
但风流云散,曾经那个封号,也失散在项羽在咸阳宫中放的那一把火里了。
而即便猖狂如秦皇,他封禅时,面对的终究不是真正的神明,因此敢以人身,压神一头,视天神为自己的臣属。
霍去病忽然笑了,糖吃完了,他说,“如果有那一天,我封神女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他拜了三下,又一步一步倒退着回到山顶,如果不听他说的话,这就像是最正常不过的礼节而已。
——
未央宫中,所有宫人都小心翼翼,恨不得踮起脚尖走路,生怕发出一点最细微的声音。
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在宣室殿中发了大脾气,几乎砸碎了能砸的一切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