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事物毁灭起来才更美丽,妾身会尽我所能让两位一同观赏到如烟花般绚烂的死亡。”络新妇慢条斯理地从交通灯上迈着八条腿走了下来,庞大的身躯显露出一种诡异的灵巧,修长的肢干在水泥地上划过留下金属之间切割的声音。
赵天行眼神冷冽,他刚准备有所动作,但稍一用力左手的感触就提醒着他,他并非独行的猎人,而是守护公主的骑士,保护好木南纯夏是他接下来一切行动的前提。
他眼神余光落在一动不动的木南纯夏肩上,心想果然无论什么样的人在第一次见到违背自己世界认知的事物时都会陷入这种震惊,带着这样的木南纯夏根本无法组织如何有效的反击。
赵天行举起右手向络新妇示意“我听说日本人在即将面临死亡的时候都会写一种叫做辞世诗的东西,络新妇小姐你有兴趣听听我的吗?”
半身赤裸妖怪停下了脚步,她舔了舔耀眼如血的红唇,“真是有趣的家伙,请说。”
不仅仅是络新妇,就连木南纯夏都缓过神想要听听这家伙所谓的辞世诗,虽然她确信赵天行决不会束手就擒,但她还是很好奇他想要说什么,是会像织田信长在本能寺前说的那句“人生五十年,与天地长久相较,如梦又似幻,一度得生者,岂有不灭者乎?”一样吗?
赵天行转头微笑着看向木南纯夏。
“木南小姐,不要再发呆了,把我的刀递给我。”
木南纯夏这才想起这一路上她都背在身后的那柄唐横刀,尽管一开始她还抱怨着为什么这柄刀会这么重,但经过这么多天后她几乎快要忘了自己身上携带着的这柄利器。
她连忙俯下身子,没等她伸手,赵天行就已经握住了刚刚高过她肩头的剑柄,一切都那么自然,哪怕从未演练过,那柄刀仍然像是活过来了一般,出鞘声还未通过空气传递,冷冽的月光下泛着寒光的刀身已经出现在了络新妇的瞳孔之中。
她甚至来不及挥舞自己的螯肢,那柄悄无声息的刀已经切开了她胸前的几丁质外骨骼。
在赵天行握住刀柄的一瞬间,他全身早已蓄势待发的肌肉就在那一刻被再次拉紧,那一瞬间的爆发力早已突破人类生理上的极限,如果是他面对的是人类,那么他能够轻而易举地预测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刀刃下部会像切黄油一样插进内脏,然后,向上剪,剪过腹腔神经丛,进入上方牛肉干似的纵横交织的肌肉与肌腱,然后剪入胸骨,将那颗代表着生命力的心脏如同刨苹果般刨开。
赵天行从来都不是普通人,他是负责专门教授处理超自然事物的鹿学院的学生,准确的说,是一位优秀到足以作为学生代表迎接新生的学员。
不过他所面对的生物同样是头怪物,在人类数万年的历史中,这些超自然生物没有和剑齿虎猛犸象一样被人遗忘的理由十分简单,它们强大到人类无法忘却,哪怕已经多年不曾出现在人类的视线中,但是曾经目睹过这种存在的人类仍然不得将它们的故事讲述给自己的后代,哪怕时间已经让它们成为传说,但妖怪依旧是人类永远所无法理解,永远恐惧的存在。
尖锐的东西在皮下涌动,然后裂帛声中,一些惨白的东西撑开她的外套,像是盛放的花朵般张开,露出胸腔内部,在阴影中蠕动、黏稠、深暗而浑浊的事物死死黏住了赵天行的刀,他顾不上继续加大创口,一种危险的预感让他直接一脚踢出,凭借着这股反作用力将手中的刀从面色狰狞的络新妇胸前拔出。
至此络新妇的全貌才真正地展现了出来,痛楚让它难以再维持伪装,为了阻挡那柄该死的刀,它不得不调用体内全部的奇术能量催生新的外骨骼,失去了奇术能量支撑的上半身几乎在片刻之间就化为了灰烬般的粉末。
硕大的蜘蛛头上布满了复眼,腐蚀性的粘液从剃刀般的螯牙上滴落,八条如同合金铸造的螯爪每次进行都在水泥路面上留下深深的凹槽,随着络新妇的快速靠近,一种恶臭的味道在空气中飘荡,木南纯夏干呕了一下,然后很明智的知道自己所能给予赵天行最大的帮助就是离这里远点,她一边捂着鼻子一边朝着赵天行眼神示意的方向跑去,不知是求生的欲望还是因为减少了那柄刀的重量,她出乎意料地发现自己的跑步速度比以往要快上许多。
面对着暴怒的妖怪,有人逃跑那么也就意味着必须要有人停下来阻拦这头本该只留存于民间传说中的妖怪,察觉到木南纯夏动作的赵天行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来上帝对她格外的偏爱,没有在给予她的同时剥夺她的智慧,在确保木南纯夏能够保持安全距离的情况下,赵天行也不再束手束脚。
他举起手中的刀,横持而立,而后闭上眼睛,在那一瞬间五感如受惊的野兽一般,追逐着看不见的影子。
此刻的他像是将自己隔绝在世界之外的旁观者,他淡漠地看着自己,在放慢了无数倍的时间下一点点调动着自己的躯体,驱使着每一丝肌肉,把握着每一个动作的细微之处,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能量浪费,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达到同一个目的。
在苍白的月光下他感受着风与气息的流动,银白色的火焰斑纹缠绕在他的全身,黑色的尘埃飘荡在空气中。
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而后在一瞬间结束,如同中场被按下暂停键的电影,那狂奔而来的巨大身躯像是自主地撞上了赵天行的刀刃,没有如何阻碍宛如一块柔软的黄油被一分为二。
墨色的血液,腥臭的脏器,受惯性驱使的肢体,随着一声闷雷般的撞击声,那不可一世的络新妇下一秒就在赵天行的面前成为了一堆足以登上第二天朝日新闻头条的不明生物遗骸。
赵天行看了看手上依旧光洁如水的刀,随后朝不远处目瞪口呆的木南纯夏招了招手,“刀没脏,你擦擦就可以背上了。”
木南纯夏像是还没从刚刚所见到的一切中清醒过来,她乖乖地走到赵天行面前,任由他将那柄刀重新插回刀鞘,直到赵天行让她上车,她才回过神。
“skyline君的本职工作其实是消灭人世间的妖怪,就像大阴阳师安倍晴明那样?”
赵天行本想摇头,但转念一想,解释起来又太过麻烦,索性点了点头。
“skyline君好厉害啊!那么大的妖怪,一下子就消灭了,比动漫里的主角还要干脆利落!”
“skyline君,skyline君,你的刀上是附咒了吗?为什么能一下子切开妖怪?锋利的简直难以置信。”
“skyline君,你是阴阳师吗?可是你的式神呢?阴阳师不都是有自己的式神吗?而且你为什么是刀打败妖怪的,你难道不应该用符咒消灭妖怪吗?”
“skyline君,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累了吗?嗯,想必也是,刚刚消灭妖怪也一定让你很疲惫了吧,我这里还有红豆面包,你要不要吃?”
"不吃吗?那你开慢一点,我把它吃掉......"
木南纯夏自从坐在后座后便一直像只夜莺般叽叽喳喳个不停,本想着只以点头或摇头回应继续保持沉默,等她问累了就会自己停下的赵天行却发现,这家伙竟然像是被点燃了某种兴趣,哪怕没有任何回应,也一直自说自话个不停。
““skyline君,其实我一紧张就会肚子饿,刚刚那个叫络新妇的妖怪扑过来时,我还以为我们都要被吃掉了,不过一想到至少不会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死掉,心里却莫名好受了一些呢。”
赵天行心中一动,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开口。
“skyline君,这样的妖怪在人世间是不是很罕见?想想也是,这是我长得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说不定见到妖怪的可能性比遇见流星的可能性都要小,这么一想,似乎还挺幸运的样子,有些人一辈子都没见过流星,而我今天和skyline君一起遇见了一只妖怪。”
”skyline君,既然有妖怪,那就意味着百鬼夜行的传说是真的,未来的我有机会遇见百鬼夜行吗?”
赵天行想起了以前自己在超自然历史课上听过关于这方面的讲述,他记得那位教授在简短介绍完后便不再拓展着讲解了,理由也十分简单,最近一次百鬼夜行要追溯到安倍晴明的平安时代了,似乎在那位天才大阴阳师的引领下,人类已经拥有了对抗妖怪的能力,日本妖怪的辉煌时代从千年前便落下了帷幕,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人类已经彻底掌握了主导权,平常人便更难见到妖怪了。
虽然赵天行认同主流学界的认知,百鬼夜行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再次出现,但是未来的事情谁又能保证呢?
“或许吧。”
“skyline君,我们是朋友吗?”
赵天行点了点头。
“那么skyline君,要是将来我自己一个人遇到妖怪该怎么办?作为朋友的skyline君能不能给我留道符咒或者是蕴含有驱妖魔力的贴身物品之类的东西,这样将来的某天我就不用再像今天这样落荒而逃了。”
赵天行沉思片刻,然后缓缓开口,念了一遍自己的电话号码“如果遇到超自然事件,就给我打电话。”
如果真遇到那种情况,至少自己还可以临场教她几句咒令。
在赵天行的视线外,笑靥如花的木南纯夏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掌。
木南纯夏,不愧是我,你简直就是个天才,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思绪万千的木南纯夏注视着赵天行的后背,皎洁的月色让她稍微歪着头便能清晰地透过那宽厚的肩膀。
木南纯夏自然而然地搂住了赵天行的腰,似乎觉得有些不牢固,小心翼翼地将下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直到赵天行没有任何反应,她才放松下来,将上半身重量全部放在面前的后背上。
赵天行忽地想起那个有着大风的夜晚,那个女孩也是这般试探性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直到他没有任何动作,才放下心来,全身心地任他挡着前方的风,但那晚并没有今夜这般寒冷。
他的肩上是风,风上是闪烁的星群。
无边的夜色下,一辆轰鸣而过的重机车驱逐着黑暗里最后的死寂,不同于白日的轰鸣吵闹,黎明时分的柏油路过分的寂静,带着种遥远的意味。
等待交通灯的时候,赵天行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停留在了后视镜中,昏暗的月光模糊了木南纯夏的侧脸,朦胧的眉眼让他下意识地避了开来,那该是多久以前呢?该有很久了吧?像是什么东西明明刚刚还提起,却转眼之间暂忘,他莫名感到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他怎么能都忘记她的模样呢?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唯独他,他绝不可以。
在等待的一分钟里,他试图在脑海中重构出她的相貌,他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银白色的机车从地平线的一端上驶入海的另一边,直到天光乍现的那一刻,他才突然想了起来,那张脸与后视镜中的女孩重叠而后渐渐清晰,慢慢分别开来。
他终究还是想起来那张脸了,虽然很像,可终究还是和木南纯夏有着些许差别。
缄默的平静,内敛的视线将情绪都化为心底的跳动,他将目光从后视镜移向下一个路口,继续着这场两个人的孤独旅程。
原来鹿儿岛不是一座岛。这是赵天行看到那张标识着“かごしまけん”(鹿儿岛)的交通标牌后的第一个念头,鹿儿岛其实是一个县,准确地说应该叫这个地方鹿儿岛县。
他停好车回头准备询问木南纯夏她家具体位置时,却正对上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眸,眼中那点点水光让赵天行愣了愣。
木南纯夏侧过头用纸巾擦了擦然后才微笑着开口“抱歉,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这里了。”
“是因为喜悦而流下的眼泪吗?”赵天行靠在车旁,路灯下的光影让他的面容带上了一层光,当然也有可能是木南纯夏的错觉,她觉得此时的赵天行比以往冷冰冰的态度要温和了不少。
“skyline君,就算眼神再好,也不能问女孩子这种话呢,你应该装作没有看见,不然我可是会害羞的。”木南纯夏转过身,擦了擦眼睛,都已经这么大了,再像过去那样爱哭鼻子可太难为情了。
赵天行微微点头,然后拔下那辆银白色川崎h2的钥匙,语气认真地说道“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都看不见木南小姐的面部表情,如果准备好了和我说一声就行了。”
木南纯夏嗔怪地拍了赵天行一下“skyline君也太过分了!”
赵天行愣了一下,他觉得这位年轻的少女可能是误解了自己,不过不知为何自己却带上了一丝笑意。
佯怒的木南纯夏还是跨上了机车的后座,可爱的木南小姐可没时间在这种事情上生气。
几个小时后,站在指宿渡口等待的赵天行呼出一口气,带着热量的气息在黎明来临的前夕化作一团白雾。
渡口的海风带着丝丝凉意,赵天行并没有询问而是说了句“接着”就直接将外套扔给了她,片刻后赵天行假装没看见木安春夏披着外套偷偷闻着那股独特的男性气息,他侧过身安静的看着大海。
“你的家就在那座岛上吗?”赵天行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不然等太阳升起还有两个多小时,无事可做时的寂静实在太过尴尬。
“我的家在屋久岛上的屋久町。”木南纯夏的声音依旧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脆。
一句简短的回答后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所幸从见面的第一天起他们就知道彼此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这种无缘无故的沉默他们也已经习惯。
除了海浪拍打礁石的水花声外,这里寂静得像是空无一物。
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一个声音再次响起。
“上一次抬头看月亮的时候还是许多年前。”赵天行仰起头,眼中的焦点渐渐在夜幕中散开。
木南纯夏轻轻“嗯”了一声。
等到将她送回家后,赵天行就会踏上归程,两条本不该相交的平行线会回到正轨。
这是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事,人类天生对离别这种事会感到悲伤,但很多时候人们无法改变。
车站的列车不会停留,医院里的最后一面真的就再也见不到,教堂上牵着女儿的父亲眼圈红红,人生孤独的就像是一艘在大海上漂泊的无桨船,或许你会在某座岛屿上停歇,但海浪会将你一次又一次地推向远方,路上一切的风景都会成为回忆,这是命运赐予所有人最公平的诅咒。
未来的旅途上赵天行会遇见更多的人,但有些东西只会相似不能代替,至少他会记得自己曾在海风中跨越千里送一个孤独的女孩回家。
“很抱歉没在你最困难的时候遇到你。”赵天行的声音轻微得像是浪花中溅起的水滴。
“足够了,已经足够了。”木南纯夏侧着头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她没有看赵天行,她只希望海风再大一些,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她的泪水。
“我们是朋友吗?”尽管是疑问句,但赵天行的语气不容置疑。
“当然。”木南纯夏点了点头,装作被海风迷了眼擦了擦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