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远故城中一座尚且完整的房间内,神武右卫的军官们被他们的统领杨玄羽召集在一起。门外是忠心耿耿的侍卫十步一岗,把守严密,保证不会让房间内的交谈被任何其他人所窃听。
“我知道你们都很疑惑,为什么是我们神武右卫来断后。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们听过不少,从大局,从人心,从各个方面,我就不多说了。接下来一番话,出我之口,入你等的耳朵,不得再让任何人知道。如果谁泄露了消息,军法从事。”杨玄羽板着脸,一字一顿地说道。
将佐们低头聆听。
“我已经让人联系好突厥的左设贵人赣达,他会给我们提供补给。”
杨玄羽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不少神武右卫的将领们兴奋地差点叫出了声。东征大军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补给,否则哪怕失去了元帅,但是实力犹存,徐徐而退未必不能全师而返。如今杨玄羽解决了补给的问题,这无异于拨云见日,重现阳光啊。
杨玄羽摇了摇头,说:“别高兴地太早了。赣达那边能提供的补给有限,人家也是要过冬的。所以我主动提出来断后,就是为了和大军主力分开来,方便独立行动。”
“这……”将佐们有些讪讪的。虽然主动断后或多或少有些不情愿,但是自己人跑去接受补给,丢下断粮的大军不管,还美其名曰我来断后。这种行为,多多少少有些挑战将佐们脸皮的厚度。
杨玄羽看到之前多少还有几分怨气的将佐们,瞬间变成欲言又止的小媳妇样子,不由得笑了。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放心,既然答应了断后,该尽到的职责还是要做到的。毕竟,人家突厥那边也需要时间来筹集粮草。我们在这儿守着辽河的渡口守住五日,五日之后,肃慎人从上下游浅滩绕路而来的部队也差不多到了,再守也没什么意义了,我们再撤。终归也是对得起晋王,对得起定兴侯,对得起东征大军了。”
将佐们放下心来,不由得点点头。
“但是你们得记住,明面上,是我们在抚远故城断后,无法力敌肃慎人,向西败退,刚巧碰上了突厥的左设贵人赣达所部,接受他们的帮助。这一切都是巧合,是因为天子圣德庇佑所致,明白吗?突厥那边也是差不多的口径,只不过变成了他们知道情况有变,主动前来想要提供帮助。今天我给你们透点口风,是让你们心里有数。可若是这个消息传了出去……”
“统领大人放心,属下定当守口如瓶,决不向任何人透露。”将佐们纷纷发誓保证。是啊,如果消息泄露出去,就变成神武右卫抛弃大军,自谋生路,这样的名声传出去,整个神武右卫都不用做人了。
杨玄羽叹了口气,说:“我是信你们的,你们都是我的心腹,说句实话,我也不想如此,大军中也有不少将佐是我的好友,可时局如此,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各自求生罢了。说到底,是我费尽心机,担了天大的干系给你们谋一条生路,如果在你们这儿走漏了风声,去通知大军中交好的朋友,结果泄密,导致大军返回,和我等一同去找突厥人。最终把突厥人吓跑,那我也无可奈何。”
“杨大人,您这些谋划都是为了我们好,您素来的恩义神武右卫谁人不知?您放心,若真有谁那么不知好歹的人,我厉言和第一个饶不了他!”
“是啊,是啊,我也饶不了。”
神武右卫的将佐们纷纷发誓赌咒,气氛一下子热烈了起来。
杨玄羽皱眉,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好了,别在我这儿闹腾了。散了吧,好好安抚军心。事儿我给你们挑明了,但是话不能说,怎么安定军心,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将佐们答应下来,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房间。杨玄羽笑了笑,缓步而出。这里是抚远故城最高的一处建筑,也是不错的眺望点。向东望去,滚滚辽河自北向南,将连绵不绝汇入大海。而松河自东向西,气势再盛,也得在此低头,汇入辽河。
一个月前,谢玉成还在此处,和自己感慨肃慎头人忽而都行军果断,有如雄鹰。当时自己多少还有些不以为然。
可如今,江水尚在,故城依旧,人,却已阴阳两隔。空留余叹对江愁,东望不见赫拉山城。
杨玄羽屏住呼吸,将手中的拳头捏的发青,久久过后,一声长叹。
“笃笃笃”有节奏的敲击声响起。
“谁?”
“属下王百祥,要事求见杨统领。”
“让他进来吧。”
王百祥进去之后发现,杨玄羽正在小阳台上观雪。盔甲和双肩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霜雪,但是杨玄羽浑然不觉,只是向东伫立。
“什么事,说吧。”
王百祥低下头,慢慢说道:“统领大人,之前突厥赣达贵人在草原上劳军的时候,您中途离席,后来是我陪着老军候接待赣达贵人的。席间赣达贵人曾经说过,他本来想多送大军一程,但突厥的启民可汗近年来身体不好,赣达贵人需要马上去王帐陪侍,所以无法久留。您看,是不是这中间有什么差错……”
杨玄羽转过头来,摘下头盔,静静看着王百祥,脸上的伤疤微微抖动,嘴角似笑非笑。王百祥有些紧张,一时停下了话头。
“说下去。”
王百祥硬着头皮说:“我不是说您记错了什么。只是,我想,您之前派去联系的人是谁,确定他见到赣达贵人了吗?有没有可能他说谎了?若是赣达贵人的补给之事出了什么差错,那,那……”
“他不可能说谎。”杨玄羽说道:“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派人去找赣达。”
王百祥一愣,心念急转,想着这句话背后的含义。猛然间,他明白过来其中原委,惶急无措,直接跪下来不停的磕头,大冬天的急出了一头白毛汗。
“起来吧,这是我的错。是我太疏忽,所以连累了你。”杨玄羽平淡地说,右手轻轻扶上腰间佩剑。
“统领,我追随您这么多年,您是知道的。我定当守口如瓶,绝对不吐露半个字。”王百祥焦急地说道。
“是,我信你。但是父亲教导过我,永远不要让人失去活下去的希望,如果真的做不到,那就先让他死。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一个必死之人能作出什么事情。我相信你对我的忠义,但是这份忠义能够保证你陪我走上必死之路吗?能保证你面对死亡毫无怨怼吗?回答我。”
王百祥迟疑了。
他明白,杨玄羽是通过欺骗众将来安定军心,用不存在的突厥人援助来哄骗神武右卫来为大军断后。将为三军之胆,士兵和底层将佐对于将领的情绪是最为敏感的,哪怕不说,光是将领信心勃勃的样子就能够让士兵暂且安下心来。
自己知道这个消息后,如果想要活下去,就会找机会偷偷溜走。一旦自己溜走,其他将领们都会怀疑,为什么明知生路有保障的情况下,自己为什么会冒着生命危险去逃亡?将领的怀疑会动摇军心。
这其中的关键在于杨玄羽是否相信,自己对于他的忠诚,能够保证心甘情愿留下来断后去死,而不会偷偷逃亡。谁会把计划的成功寄托在属下对自己的死忠上,还是那种不惜生命的死忠?
“我……”王百祥想说什么,但是说不出口。
“很好,你是一个聪明人。很敏锐地发现了问题,很快速的反应过来,也很老实地没有试图蒙混。”杨玄羽笑了:“我不是我爹,对于自己的老部下,特别是聪明的老部下,我向来是很宽容的。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承诺,我死之后,拿着我的头颅,你可以去投肃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