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回来时,后知后觉发现外间的雪,已彻底融了,而天边第一缕霞光,也不知何时露了头角。
红梅枝桠影影绰绰,映在窗台上,如同一幅绝美的水墨画。
他们在这山上住了很久,除了参禅以外,便只有那些化作农夫的麒麟卫了。
他们终其一生信奉檀迦为主,不愿离去。
索性留在这里,或是在山下的庙宇修行,或是细心看管山上的花种,渐渐地,这里便多了丝人气,但更多的时候,这里都是寂静的,夜晚也只有星月相携,再无其他烟火之气。
佛子很少在这个时候留在此处,不过因感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公主,才没有去王宫,可他又实在思念,便坐在案前,想做别的事情来占据自己的神志。
人在病中,总易生出倦怠,不过才用手支着浅憩片刻,便因梦魇而惊醒。
细如长竹的手指轻抵额间,腕骨处的衣袖滑落,露出一道伤口,横亘在腕间。
那道伤疤很深,是他在佛前自尽时划伤的,除此之外,他的腕间还缠着一串菩提,那是公主的星月,他一直带在身边,取而代之缠在公主手上的,是他的佛珠,白玉砗磲。
佛教圣物戴在公主身上,会为她多添一道福源。
而这串菩提,是在这等待的漫漫长夜里,他唯一的慰藉。
参禅见他睡得沉沉浮浮,一会醒,一会又抵不住那股眩晕之感睡去,索性便没有出声提醒。
直到外间天光升起,他彻底清醒后,才恍然意识到。
他静静地坐了许久,才起身将窗户打开。
参禅走出房门为他端来温水,回来之后,发现他还站在那处看着。
这里的雪是消融得最慢的,可消融后潮湿的景色,谈不上多好看,参禅不明白他为何站在那驻足良久。
晨间的霞光穿过枝桠,缓缓折射进来一束,落在窗台,然后又缓缓落在他身上,那如雪光般无暇的白衣被勾出丝丝金缕,金缕被风拂动间,仿若绸缎,铺就出他和佛门弟子截然不同的样貌。
外间的风还残留着些许寒气,吹进来时,他忍不住抵唇,喉间漏出几声低咳:“药。”
参禅闻言,连忙将火盆边温着的药端过去。
忽地,外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是王宫中的侍从。
他许是来的太急,亦或是太过激动,剧烈喘息中夹杂着话语断断续续,难成字句:“醒……醒……公……公主……”
“公主醒了!”
‘啪嗒’药碗碎裂在地,发出震耳的声响。
公主……醒来了?
睡了五年的人,在这一刻,终于听见她醒来的消息,参禅发愣过后,几欲喜极而泣,猛地回头去看檀迦的反应。
像是被这样的消息惊到,他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大脑在一瞬间传来尖锐的痛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侍从的话。
醒了……
醒了……
他怀疑这是梦境,亦或是自己生出的幻觉,但随着周遭之人的声音逐渐在耳边清晰,才开始拉回他的思绪,心口没由来的一阵呼吸困难,身形也支撑不住的晃了晃。
他走向门口时,脚下一个趔趄,若不是参禅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怕是会被门槛绊倒,失尽仪态。
他推开那些搀扶的手,一步,两步,越来越快,最后竟直直奔着山下王宫的方向而去。
那一刻,守在山上的麒麟卫都看见,雪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皆在此刻消融殆尽,露出了他毫无掩饰的,脆弱到极致的命门。
春晖也在这一刻洒落,融去了来时路上的风雪。
——
鹿忧醒来时,周遭都是冰冷的,她想出声唤人,不料一开口,就发现喉间像是开刃,疼的她说不出话来,睁眼间,以至于将前来为她更换衣物的侍女吓坏了。
空荡的殿宇一时间,响起了各种呼喊声,以及似雨点儿般的脚步声,那些声音弱化在她耳中,忽隐忽现。
眼前的景色景物时而重合,时而分散,她忍不住倦怠地闭了闭眼,再睁开,发现自己能看见东西了,只是看得不大清晰,碧眸被光线刺激,氤氲出许多泪水,滴在泛着白雾的冰棺上,刹那间凝结成霜。
身体沉睡太久加之冰棺的寒冷之气透入,习惯这样环境的身体令她难以保持清明,不过略微醒了一瞬,复又昏沉过去,没过一会,当皮肤触及到温暖的热源时,才令她放心睡下。
后来她再次醒来,眼前已被白绫所缚,她不适想去扯时,听见耳畔有人提醒。
“公主,您刚醒,眼睛尚未完全恢复,室内的光线太过刺眼,恐会令您双目灼痛。”
巫医怕她听不清楚,所以故意将语速放得很缓很慢。
鹿忧轻微颔首,只觉浑身软的如同棉花,她试探性地用手撑着软塌打算起身,可是却发现浑身无力。
巫医告诉她,大概是因为她的身体躺了许久,所以一时才使不上力,日后好好修养,便能恢复了。
鹿忧只得躺在那,看着眼前来回的人影越来越多,长睫轻微颤动,碧眸的视线透过朦胧白绫寻找着什么。
巫医看出她的焦灼,只期盼那个人来得再快些。
他抬手遣散了殿内的侍从,不过一会,殿内又变得空荡安静。
鹿忧静静地望着,轻纱因再次开启的殿门而摇曳,春光洒落间,那道身影明明暗暗。
“他来了。”
巫医轻声提醒,而后转身离开。
隔着几层纱薄纱,他的身影渐渐显现,待到最后一层时,他却停下了脚步,不再上前。
就这么隔着一层纱,那道视线小心地落在了她身上。
殿中太过安静,加之遗留的药香弥漫,时间都好似因此停滞下来。
很久很久,他就一直那样看着,不上前,不言语。
怕这是荼蘼的泡影,怕自己伸手触碰时,它又碎了。
直到他看见榻上的人,似乎正努力地朝他抬起纤细苍白的手,如同初见般,她的唇角慢慢勾勒出浅淡的弧度,无声轻唤他的名讳,檀迦……
在那个恍如隔世的瞬间,檀迦看着她,忽觉心中万般苦痛不过尔尔。
他眼里的浮光终是颤了又颤,好似承载着那些痛彻心扉的过往,终在此刻得以决堤。
地如明镜,折射的春光缓缓落在他身上,这一次,他的人间,眷顾了他,彻底将他拉出了那个寒凉彻骨的炼狱。
鹿忧强忍着四肢传来的酸软僵硬,可手轻抬一会便难抵无力。
衣袂拂过垂落的薄纱,带起一片曳影,他跪在榻前,握住了她垂下的手。
冰凉的,没有一丝暖意。
檀迦双手轻颤,更加用力地将它攥紧。
这样的距离,她的眼睛虽未完全恢复,但也能隐约地看清这个人,他的模样……鹿忧碧眸微缩,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犹犹豫豫看了许久后,心底涌起无尽的酸涩之意。
她甚至还未见过这个人留在世俗的满头青丝,就最先见到了他已成暮雪的三千长发。
撞入那双墨色的眼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牵住了她的心脏,慢慢的,如藤蔓般,收缩收紧,令她心疼到窒息。
那里不再无悲无喜,那里藏着他最最哀声悸恸的灵魂,它好似在笑,又好似在哭。
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砸在了她的手上,顺着滑落时,带起一片苦涩的湿意。
鹿忧怔愣片刻,指尖下意识地摩挲,触及到那抹湿热时,像是被烈火直烫到了心底,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哭了……
他的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眼泪决堤像经年不下的雨,此刻止不住地,无声地涌落下来。
失而复得时,他哭得和世间所有求爱的痴人一样,说到底,他如今也只是个痴人。
除了眼泪,他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再一眼,便只剩爱。
两人静静地望着彼此,她亦哭了,泪水盛在眼眶中,逐渐晕湿覆在眼上了白绫。
鹿忧颤抖着张唇,无声对他说了一句话。
“抱抱我,檀迦……”
抱一下,你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像是被赦免的信徒,他慢慢放开了她的手,然后,伸手圈住了她,力道很轻很轻,呼吸却那么沉重,整个人像是要埋入她怀中般,那么不安,那么害怕。
周身所有的凛冽皆被春风化去,这一刻,他感觉到一颗缓慢跳动的心脏,不,不止一颗,她的心跳声和他交织在一起,渐渐安抚着他的慌乱,告诉他,回来了。
他的玉腰奴,回来了。
他妄想着,就这样,相拥着彼此,可以永远不要分开,永远不要……
从殿内盛满春光,到月色渐渐入内,他们都未曾分开。
殿外看着的人,也不禁红眼抹泪。
参禅和楼兰更是泣不成声,千般心疼,万般欢喜,都在此刻换做无声的泪水。
参禅哽咽道:“佛子和公主真的吃了很多的苦。”
他们见证过两人一路而来的艰辛,见过他们之间的甜蜜和曲折坎坷,他们之间,是经历过了真正的生与死,才终于得了今日的果。
这等待,终于迎来了千呼万唤的重逢,自此以后,那遥遥无期的相思便有了归处。
……
巫医端着汤药前来时,见殿外还围满许多人,忍不住皱了皱眉,后来在侍从口中听说,王上同王后也过来了会,见殿内的人相拥也不忍打扰,在外面看了一阵,流了好一会眼泪才走。
望着一群红肿着眼的人,巫医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怕打扰里面的人又故作严肃,言语揶揄:“有情人重逢嘛,是这样的,分都分不开,但药还是得吃的。”
话音刚落,就听见殿内传出金属滚落的动静。
一时间,吓坏了外面的人。
他们进去时,地上是四溅的水,榻边的盥盆也摔落在侧,而榻上,鹿忧躺在那,侧首焦急地看着昏倒在榻边的人,喉间发出嘶哑的声音。
进来的众人都近乎诧异地看着这副场面,不明白好好的人怎么就晕倒了。
参禅和侍从急忙将昏迷的人去屏风后,将人安置好后请巫医前去把脉。
巫医不可思议的打量了好几眼,才摸了摸胡须,道:“莫不是激动到晕过去了?”
他直呼头一遭,没见过把自己激动晕的。
后来询问了参禅才得知,檀迦为了赶过来,连药都没来得及喝。
巫医把脉后,道:“他身体没什么大碍,你去煎副药来,喝了便好,再命人准备些吃食,等他醒了叫他吃下便可。”
参禅点了点头,匆匆转身去准备。
见殿内的人走的差不多,‘巫医’健步如飞地走至鹿忧面前,告诉她人没事。
鹿忧看着‘他’,无声道谢:“谢谢你,77。”
77笑眯眯道:“你们两个啊,一病一伤,以后少生病,就是对我最大的谢礼了。”
说完,怕她担心又连忙补充道:“你放心,他的身体已经被我调理好了大半,日后只要好好休养,按时吃药,便可恢复如初。”
“你可再不能让他想不开了……”
话音落下,两人都不约而同沉默下来,殿内忽然间变得死寂。
五年前檀迦自尽,导致这个世界崩裂,他们虽然完成了任务,但不知为何,神格一直束缚在他体内,或许是因为他心中怀有强大的执念,所以才导致他们没有办法取出神格。
天道也意识到了问题,若是他不松口,就意味着他的弟子永远不可能回到上清境,于是就叫77来到这个世界救人。
救人对他们来说当然简单,可挽救一个人的心,却是难的。
如果他自己不愿活下去,就算它救了这个人千万次,他依旧会选择赴死。
因为人间没有他的牵挂,于他而言,那里只有失去挚爱的痛苦。
而唯一的办法,便只有化解他的执念,让鹿忧也重新回去。
毕竟,檀迦曾在佛前对自己以血下咒,甘愿生生不得圆满,若真如此,他哪怕最后回去了,也成不了佛了。
天道不愿因此失去自己最出色的弟子,只得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