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后,她僵硬着转身。
明明已是入春,那样的风吹在脸上,却显得凉意入骨。
她攥着手中的白绫,沉默了一会,忽地抬手将其戴上,遮住了自己略显泛红的双目。
应当说些什么,可她脑中实在空白,想不出自己该说什么,言语在唇齿间挣扎许久,才恍惚间道了句:“冒犯您了。”
直到这个瞬间,她才意识到。
或许这一刻失去的,不止五感,而是她能感知的所有。
心脏寸寸紧缩收紧着,血液停滞令她全身都几近麻木,许久之后,她才扯唇淡笑了下,转瞬即逝。
这样……也好。
不再回头,也不管身后的人是否离去。
鹿忧背对着他,缓缓闭上了眼。
周遭寂静,那背影纤细单薄,风一吹,便好似要随之散去。
有那么一瞬,檀迦的脚步像是被什么东西定在了原地,移动不了分毫。
他望着那抹背影,墨眸中似有光华浮动,可怔忡不过片刻,又尽数隐去消匿,令人难以窥探。
手中的佛珠无意识地捻动,直到听清她道的那声‘冒犯’,才猛然惊觉,收回了视线,余光瞥见远处跑来的身影,他静立片刻,蓦地转身离开。
……
楼兰见人没有坐在亭中,有些担心。
这会直接跑到鹿忧面前,围着她打量了一圈,嘴中还呢喃着担忧的话,确认鹿忧没有摔倒的痕迹后,才松了口气,上前搀扶着她,道:“公主,我扶着您回禅室吧。”
她的手触碰上鹿忧的手时,停顿下来,皱眉发问:“公主,您的手怎么这么凉……”她抬眸瞧那没有血色的面容,心中惊了惊,又紧张道:“脸色也这般的苍白?”
鹿忧听到77的提醒后,回过神来。
77在脑中复述着楼兰的话,她听着,沉吟片刻,轻声道:“我没事,我们回去吧。”
“公主,您若是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鹿忧点了点头,顺着她的力道往回走。
竹叶落下,林中已经彻底阴了下来,愈发显得幽静隐秘,在青石铺就的长道上,白影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
一道身影站在不远处,岿然不动。
竹叶纷乱拂过肩头,绛红色的袈裟辉光遮掩,无端黯淡。
……
檀迦从密道入了佛窟。
此时佛窟的灯盏已尽数被人点燃,光线明亮恍如白昼,万千神佛眉眼慈悲,俯瞰着,那缓步而来的人,庄严沉静。
参禅早已在此处静候多时,见他终于进来,才迎上前。
佛子明明先行一步,却为何比他晚一步到达佛窟?
参禅心中生了几分疑惑,但那些疑惑很快便被那道淡漠的视线给震退了。
他连忙垂首,合掌道:“佛子,释诚大师正在里面等您。”
檀迦抬眸,扫了眼佛窟的佛像后,微微颔首,朝着里面的禅窟走去。
禅窟的烛火稍显昏暗,佛香袅袅无痕。
释诚大师盘坐在其中,苍老的面旁隐约透着几分佛相,同佛窟中的法相一般慈悲。
檀迦走进去时,袈裟上辉光沉璧,他望着蒲团上的耄耋老人,双手合十,见了一礼。
“师傅……”
蒲团的身影未动,良久后,才轻叹一声,道:“人总有一死,也终须离别,佛子自幼修习佛法,生死之事,远比常人看得透彻。”
“为何今日,却选择归来?”
檀迦沉默不言,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望着释诚大师的背影许久,又抬眸看了眼高处的佛像,神色淡然,缓缓道:“弟子,心生魔障……”
那一句心生魔障,好似错觉,须臾之间消散在空气中,不留下一丝痕迹。
释诚大师颤抖着睁眼,眸中沧桑尽显。
他这个弟子,早已精通佛法六道,能觉旁人不能领悟之法,而如今,他却同他说,自己心生魔障?
修行之人,最忌于此。
世间之事,能令他这个弟子参不透的,少之又少。
他停顿片刻,问其原由:“魔障因何而生?”
檀迦神色淡然,语气丝毫不见迷茫,带着肯定之意:“弟子遗忘了一些事情……”
他为何忘记?他忘记了什么?
两年来,他总是这样反反复复地询问着自己。
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遗忘了某些记忆,意识到了自己有所失去,可是却总也想不起来,过去发生了些什么。
为什么他手腕上戴着世俗之物?
为什么他掌中的佛珠少了四颗?
为什么他总在深夜被困于梦境?
为什么他总也看不清梦中的那道身影,一夜复一夜……
他心性一向淡薄,若非他所执的东西,皆能参透其中的因果。
佛法是,人心亦是。
可这次不同,他无从得知原因,自然就证不得结果。
过了这么多日夜,他仍旧没有参透,便是这所执的东西,无法让他做到释怀。
“师傅,请您指点……”
话语之中带着坚决。
“忆起了如何?不忆起又如何?”
“世间万事万物,因缘和合而生、因缘和合而灭,既是遗忘,定是由于因缘散尽,你又何必受困于心,心怀魔障。”
“人往往因‘我执’而困,背离自然,太过执着者,必心生痴迷,然后生出怨恨。”
“檀迦……”释诚大师语重心长,宽慰道:“您心性坚定,只需坚守自己的佛心,定能破除此道。”
一念之间是有所执,转身之后是有所破。
执着于因,恍惚虚度,参破于果,换得余生精疲力竭。
世间苦多,若一生都如此这般的折腾,纠纠缠缠,何时能了。
终其结果,便是放下。
檀迦阖眼,眸中没有什么情绪。
他缓缓道:“既是除‘执’,先剔妄念,可弟子每每见佛,难见心,亦不见性,我不知自己的‘执’从何而来,又谈何寻求破‘执’之道?”
得不到因,果即不存,又有什么我执我见。
檀迦道:“师傅,恕弟子愚昧。”
“你当真要寻一个结果?”
“是。”
释诚大师太过了解自己这个弟子,听出了他话中的坚决。
他虽对什么都是淡然处之,但对于自己所认定的事,那必定就会寻得一个结果。
幼时,他曾为了一处不解的经文,能与他不眠不休,辩道三日,而今,他执于弄清自己心中魔障,自然无人能撼动他的想法。
可这执念,岂是能轻易参透的。
檀迦与佛有缘,这一切都是佛陀的安排,他不能泄露天机……
可他始终心怀亏欠,是亏欠的,亏欠着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子。
当初提议带走千叶莲华,便是他种下的因。
如今这果,终是降下,檀迦应劫,他该如何,如何去救?
释诚大师握着禅杖的手抖了瞬,深深地看了眼身前的佛像,随即起身。
檀迦上前搀扶。
他佝偻着背,颤微着抬头,看向檀迦,半晌才寻回自己的思绪,示意他伸出手。
檀迦低眸照做。
释诚摸索着,探向他的经脉。
果然便是如此。
他的身体里,有着千叶莲华的血。
所以他所说的遗忘,定然也与这血的主人有关。
某些记忆好似被得拉长,有些尘封许久的,也在此刻浮现在脑海中。
这种宿命,这种劫,他这个弟子,该如何去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