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到看了看脚下灰扑扑的台阶,顺着阶梯再往上望去,这条路像是在山体中凿出来,弯弯曲曲伸入云雾。这便是苦寒路,此路通往登天殿。
郑到此次是为了去验证自己的猜想,他已经猜到了昨晚那人的身份,此次前去说不定是自己的一个机会。
他自一重天一步一步向上走,起初两旁高树蔽日,有彩鸟穿林幼鹿低鸣;后来大树渐渐退为灌木再化为苔藓与草皮,身侧连山绝壁怪石高磊,有雄鹰抓着羚羊拖下山崖摔死啄肉;再往上,细雪铺满台阶,脚底开始打滑,一片银装素裹风雪茫茫,若是不留意被风扯下必定尸骨无存。
郑到从白天走到黑夜,依然看不见尽头,他感觉法力渐渐从身体里消失,好像被落在了身后,离他越来越远。夜色浓重,他在台阶旁坐下歇息,浑身都冻得僵硬,好在凭他的身体素质还能抗住。
他未冥想多久,又发现山脊处,亮起一双双绿色的眼睛。他取出证道剑,爬上一处较平缓的雪坡,白狼纷纷围拢过来。
风雪呼啸,黑色长剑搅动寒冷的空气,郑到矮身贴着雪地躲过白狼的飞扑,剑在空中抡过将其劈飞。黑暗中仿佛没有人的身影,只有一把剑飞旋将狼群扫翻。
热血如梅花般开遍雪地,郑到将棕熊大小的狼王踹下雪坡,群狼呜咽着散去,他回到台阶旁打盹。
待天光微熹,寒冷不减,太阳的热还抵达不了神剑峰北面。郑到睁开眼,挂满风霜的睫毛上有一朵雪花飘落。他吐着白气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雪,继续向上爬。
只走了两个时辰,他便感到法力几乎无法调动。估计到四重天了。
为了避免被风吹落,他将身子俯得很低,同时抓着证道剑利用其重量防止打滑,奶似的白云浮动,巍峨山棱上的郑到如同一步一叩的朝圣者。
窒息、寒冷、疲惫这些都不能阻止他,即使看不见终点,他的步伐依旧不曾动摇。当他越过了一块冰岩,上方又有新的冰岩,如此不知越过了多少块,郑到爬上了峰顶。
巨大的登天殿望不到顶,阴影投射下来,为他遮住了致命的太阳真火。他站起来,克制住心悸,回头看去,天空如青蓝琥珀,灰色云海无边无际,来时的阶梯没入云中早已看不清。
郑到用勉强能调动的一丝法力将剑收入妙手空空,而后颤抖着走向登天殿,他觉得自己快被冻成一个冰人,活动起来骨头咔咔作响,不知还能撑多久。
他沿着墙角一直走,来到阴影的边缘,他看向悬崖边上,那立着一人,正是他要来拜见的人。
那人披着红色大氅,长发分三股向上束于髻中,他转过来,可见里面穿着的白色长袍,由黑锦带系腰,衣摆绘着云上墨山。此人眉眼与袁问天有几分相像,只是那其中的平静,远非袁问天所能及。
他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就那样看着郑到,一言不发,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郑到于阴影下与他对望,他们之间的地面腾着金色与白色的细焰。一个是天下第一,一个是练气小修,只对视了两息,郑到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竟跨出了阴影向前走去,烈火自他的脚尖一路向上燃遍全身,太阳真火由外而内要将他全面摧毁。极致的热已经降临,而彻骨之寒还未退去,郑到从未体会过如此的煎熬,他的皮肤被烧毁,肌肉仍紧绷着,他的脸颊被烧穿,牙齿仍死咬着,他还在一步步向前走!
金色的大火如同最华丽的觐见礼服,自周身飘向天际,他每走一步身后就会留下一个黑色的脚印。
当脚印增加到十个时,眼看他要化作灰烬,袁振山一挥手,大火消散。他跌倒在地上,双目血红,大口大口地喘息,面上已被吓得没了颜色,待稍微冷静,他摸了摸脸颊和头发,再看了看身上的衣服,竟没有丝毫损伤。刚刚的一切仿佛是个幻觉,但他一回头发现十个脚印还在冒着轻烟,它们渐渐变淡,相信不久便会被真火的力量抹除。
郑到爬起来,除了冷之外剧痛已经消退,但他仍不敢抬头看天上的金乌。
他跪下一礼:“弟子郑到,见过宗主。”
“小辈,此乃长老集会之地,擅自前来,该当何罪?”
“宗主前日解惑,弟子受益良多,未尽感激之情,尊上已去之匆匆,然遗觞一只,弟子不敢弃之不顾。今冒此不韪,只望物归原主,报尊上点醒之恩,若有僭越,弟子甘愿受罚。”
郑到取出一只锦盒,打开后,可见冰丝铺陈,里面小心装着一盏玉杯。
若是随意的指点,不至于留下物品,当时情景,让郑到想到了《人仙记三十六篇》中的一则故事。说有一梢公渡人过河,客人与他相谈甚欢,然走时遗落捆发束带一条,梢公跋涉万里,寻至仙山相还。客人大为感动,原来他是得道之人,遂传授了梢公长生之法。
郑到是个机灵的,这高深莫测的前辈留下一只酒杯,不正是要让自己寻他吗?只是该去哪寻,该寻谁仍是个问题。杯底的冰块是个暗示,如今正值夏季,只有高峰才有冰雪。他后又去藏书阁翻了一夜书,在一本《五行会流经注》中发现了与这位前辈所描述相似的段落,只是书中没提到“浑元”此名。那位峰主修炼五行道?
郑到虽对这个真相惊讶万分,但他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推测。造化宝珠两千年前出世过一次,而那位宗主大人也是两千余岁,冥冥中似乎有些联系。
本着有枣没枣打两杆的原则,他来到了这里,一路没有任何人阻拦,同时宗主果真在峰顶等他,这也令他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袁振山将酒杯收下,看了看跪在地上嘴唇乌青,尽量克制自己发抖的郑到,又想起他经历的种种。
他缓缓说到:“小天羽,你就如此渴望登天吗?”
郑到为了令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大声道:“弟子自记事以来,就不晓得这世间还有什么更好的追求!为此,弟子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袁振山转过身背对着郑到,平静说到:“知道长老们如何评价你那场斗法吗?”
“不知。”郑到跪着,低着头。
“他们说那不过是自杀式的攻击,还因为对手大意,勉强才能拼个同归于尽,若再来一万次,一万次都会是宋家那小子赢。
百足峰的秦长老说,这种不要命的人什么时候都会有。若在往昔各方势力争锋的时候,丢到战场上会十分好用,如果运气好能杀出来获些奖赏,应能成个假丹。只是现在嘛,能否到那等境界也不好说。
雾缘峰的段长老说,这小辈听说倒是十分刻苦,只可惜没惊艳的天赋,又无势力支撑。就是拼死拼活挣取资源,算来算去,运气好些撑死也就筑基后期,以后应能胜任些门内不错的职位。
悬练峰的楚长老说,诸位长老太过乐观,如此忽然冒头一下的弟子咱们还见得少吗?这个年龄了还是练气修为,实在一般,要我看能否筑基成功仍是两说,若运气不好受些损伤,一辈子卡在练气的也大有人在。”
郑到无法无视这些话语,对于这些修行了几百年的高阶修士,他是满怀敬畏的。他从来不自命不凡,也不觉得别人就是不会思考的傻瓜,如果一个人地位很高,活了很久,他的经验与智慧必不能小觑。而这么多长老为自己的人生下了定义,自己真能超出这些在他们眼中上演过无数次的戏码吗?
他忍耐着恶寒,手心紧贴着衣摆,腿跪得有些发麻,心中却似有一团火。
袁振山说完后忽然发笑,郑到一阵茫然也不知为何。